第一章 老七回来了。他还真带回了个女人。我倒有点儿对我这个傻了吧唧的兄弟刮目 相看了。 天黑透了,狗“汪汪”叫了两声,树上有只鸟扑啦啦飞远,剩下树枝颤了一阵。 此刻我和刘三坐在院子里抽烟,烟叶子不多了,我捏了一撮续在烟袋锅里,狠 嘬了一口,火苗突地蹿上来,燎了我的眉毛,抹了一把,一股褪猪毛的味冲进鼻子, 我骂了句街。声压得很低,不过我估摸着刘三听见了,他耳朵又不背。 刘三说话了:“老五,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可——” “可可可,可啥呀可,”我清楚刘三要说什么,他是我们刘家的老大,爹娘都 没了,你刘三就是主事的人,你顾着大哥的身份,不想张这个嘴,可这事还非得你 说不行,只要你发了话,老七敢不听?不听就打折他的腿。不对,那小子的腿早就 折了,究竟是怎么折的,我们俩可谁也没顾得上问。 “没啥不可的。”我说,“他出门的盘缠是咱俩凑的不?” 刘三点了点头。于是我接着说,“既然是咱俩凑的钱,那女子就等于是咱俩给 老七买来的,不是他个人的。” “他可是搭上了一条腿。” 一团絮一样的浓痰粘在我嗓子眼里好一阵子了,我直起脖子咳,咳嗽声吓了我 一跳,仿佛柴刀在磨刀石上的响动,“小声点儿咳,”刘三说,“别把屋里的人吵 醒。” 我歪着头看了看我们那破屋,在稠得像糨子似的黑里,屋子狗一样卧着,此时 老七正搂着那女子睡在狗肚子里。 “还不知道他那腿怎么折的呢?”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七那个德性, 估摸着是偷鸡摸狗让人家给打折的。你忘了,孔狐狸家的东西他也敢偷。” “孔六爷。”刘三纠正我。 你说你跟了孔狐狸那么多年,你落了点儿啥好处?唉。不说了,说出来又得遭 他骂。 孔狐狸这老东西是我们村最有钱的人,要说老七也是缺心眼儿,偷点儿啥不行 非得偷个铜夜壶,不过那个夜壶真是不赖,亮闪闪活像是金的,拿手指头一弹,响 声悦耳,还拖着个长尾巴,半日不绝,比庙里的磬传得都远。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 事,老七和我都高兴得不行,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吧,半大孩子,“五哥,我往里头 尿一泡行不?”老七把手伸进裤裆里掏鸟,跃跃欲试,长这么大他还没往铜夜壶里 尿过尿呢!我就让他先尿。怎么说尿壶也是他偷来的。 其实我也是头一回。 我听着老七的尿滋进夜壶,那声音跟我家的夜壶啊尿盆啊都不一样。 老七的尿可真长。 “鸡巴碰着这夜壶,凉飕飕的。”老七抖了抖那话儿跟我说。没见过世面的东 西。我一边掏出来尿,一边嘱咐老七,这事可别跟刘三说,“三哥那胆儿比你那雀 儿还小。” 第二天一早,我把夜壶揣进袄里,走了十二里路,到集上卖了。卖完找了个小 酒馆,买了酒肉,吃了个肚圆。我给老七买了几个火烧夹肉就往回走,路上碰见了 颜老黑他们,几个人背着铺盖卷,像是要出远门。我问颜老黑这是要去哪儿,他说 去山西挖煤,还问我去不去,我就跟着他们走了。 挖上三年煤,回来你就能过孔狐狸的日子了。这是颜老黑说的。我这一走就走 了十年,可我还是个穷光蛋。 “夜壶是老七偷的不假,”刘三说,“卖可是你卖的,你可把我们哥俩坑苦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俩坑苦的了,可是那能都怪我吗?毕竟夜壶不是 我偷的。 “别提那夜壶的事了。”他都数落我有八百遍了,总是翻那老黄历。 老三真是老了,他那模样也越来越像我爹。 “还是商量商量眼前的事吧,”我又捻了把碎烟叶子放进烟袋锅,“我知道你 心里怎么想的,你读过几年书,肚子里的墨水没半瓶也有一瓶子底儿,抹不开面子 跟老七把那事挑明,可你也承认,我说的话不是不在理。老七是你一手拉扯大的, 长兄如父,你就是他半个爹,你说的话他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何况你对他那么 好,他当兄弟的也该报答报答你。” 我看到刘三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我知道那是他的心开始活 络了,我瞅着我这苦了大半辈子的老哥,心里不是滋味。那事儿他不是不想,他是 被他早年烂在肚子里的那些个破书给拘住了。唉,你说识文断字有什么好。 “哥你还记得不,那年来咱家要饭的那爷俩儿?你说你有多傻,要不你儿子也 有孔狐狸的孙子那么大了。” “孔六爷。” “好吧,孔六爷。”我在地上蹲得久了,两条腿跟木头一样,我起身在院子里 溜达,走到槐树下撒了泡尿,回来继续说,“那天你把咱家剩下的那点儿吃的都给 了那父女,老头哭得稀哩哗啦的,他跟你磨叨了半宿,把他半辈子的事都掏了出来, 老七不知道去哪儿疯跑了,我在一边听着烦,就逗那女娃子说话。” “那老头可不是一般人。” “不一般又能咋样啊,还不是落了个要饭的命?害的那半大女娃子跟着个叫花 子爹满世界讨饭,造孽呀。不过你更造孽,别怪我说你,哥,你那是糟蹋好东西啊, 老头赞你是个世间罕有的实诚人,满应满许地要把闺女留给你,可你呢?跟个傻子 似的,把到嘴的肉生生吐出去了。” “我傻?你当我不知道女子的妙处?没见过猪跑,还不知道猪肉香?” “那你是为啥嘛,眼见那闺女再养个几年就是大姑娘了,就能给你洗衣做饭传 宗接代了,干吗不要?” “不能要啊,要了才是作孽。拆散了人家才是作孽。” 这么傻的人,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刘三把那对父女留下住了一宿。翌日早晨,我被鸡叫声吵醒了,那是我家的鸡, 我听得出来。不过那鸡的叫声变了调,那声音是从鸡脖子里硬挤出来的。 我哥刘三把鸡从鸡窝里掏出来,摁在地上,一脚踩着,弯腰拧断了鸡脖子。 我听见他说,“活的我怕它跑了,你们带上吧,吃了它要不换俩钱当盘缠,都 行。” 然后我就听见老头像是被扣在瓮里的啼哭声,那女娃子倒是没有响动。 我家就剩这一只鸡了。 滥好心有什么用呢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那只鸡已经被他们吃了,又被 他们拉出来变成屎、又变成土。那对父女,活着呢还是死了?没人知道。你刘三即 便那么好心你也不知道。 “你说作孽就作孽吧,那孔狐狸赏你那丫头呢,咋也不要?” “孔六爷。” 纠正完之后,他就不说话了,起了夜风,刘三抱着膝头,枯树一样晃。 “说来话长啊。”刘三说。 我跟颜老黑他们前脚一走,就出事了。孔狐狸家的老妈子也去赶集,你说巧不 巧啊,居然就看到了那只铜夜壶。从我手里买走夜壶的人,把那物件拎在手里招摇 过市,与孔家的老妈子走了个对脸。那老妈子越看那物件越眼熟,就跟着那人走, 认好了家门,跑回去告诉了孔狐狸。 这就是我哥刘三说“你可把我们哥俩害苦了”的开始。 我哪知道孔狐狸没有那个铜夜壶就尿不出尿来,老七更不知道。要不打死我也 不敢卖了它呀,得罪孔家可不是小事。后来听人说,孔狐狸起夜,见没了铜夜壶, 急火攻心,在屋里狗追尾巴似的转圈儿。小肚子胀得像扣了口锅,却一滴也尿不出 来。金夜壶银夜壶也没用,死活尿不出来。后来家里人专门买了个铜夜壶回来,白 搭,孔狐狸那根老鸡巴就认自己的夜壶。 夜壶当天就找回来了,据说孔狐狸把他那根老鸡巴插进壶嘴里一天都没拔出来, 我觉着是瞎说,那个物件不大,盛不了那么多尿啊。 事后孔狐狸跟别人说,这个铜夜壶是他年轻时去曲阜祭祖,衍圣公赐给他的, 好几代衍圣公都用过,是个江山都不换的宝物。所以,刘三和刘七要倒霉了。 那个买赃物的人比画了我的长相,“不是刘七就是刘五。”孔家的下人们说, “有人瞧见刘五跑了,把刘三和刘七抓来吧,老爷。” 如果不是后来老七亲口跟我说,我都不信孔狐狸是用那个法子收拾他的。万幸, 我躲过了一劫,老七和老三可得受着。 “‘都是乡里乡亲的,’孔六爷说,‘我就不报官了。’”‘不过偷盗甚于淫 邪,况且我那夜壶又是传家之宝,圣人后裔使过的东西,你也敢偷?好大的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