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三说他登时就跪下了,见老七没跪,就在膝窝里捅了一拳。刘三说,他不知 道自己磕了多少个头,也不知道摁着老七的脖子磕了多少个头。“我心里没底儿, 孔六爷半天不说话,倚在炕上烧烟泡,我和老七只好跪着,只好不停地磕头。我说 我们老七年幼无知,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这一回,打他一顿也行,干下偷 鸡摸狗的事也活该挨打,只要您老出了这口气。” “老夫我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徒,”孔狐狸说,“这样吧,剁一只手就行了, 左右你们自己定。” “饶命吧六爷,他还年轻,剁了手成了残废人,今后可还怎么活?求六爷开恩 呐!” “不想剁手啊,也行,”孔狐狸说,“对了,刘七我问你一句话,你偷了我夜 壶往里头撒尿了没有?说——” 刘三想去堵老七的嘴都来不及了。“尿了一泡。”老七说。 “那就给我把他的雀儿拿剪子铰下来!”孔狐狸把烟枪摔在地上,拍着自己的 大腿,“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那可是圣人后裔方便的器具,去,拿剪子,铰下来, 给我铰下来!” “我把脑袋都磕成烂西瓜了,”刘三后来跟我说,“总算是保住了老七的雀儿, 那可是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啊,你说老五你们俩,圣人使过的东西也敢往里头撒尿,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圣人的尿就是尿,我和老七的尿就不是尿了?圣人的雀儿就不是雀儿了?圣人 的尿就不臊气了?这番话我是在心里说的,好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想顶撞他。 “这么着吧,”孔狐狸说,“刘七偷了我的宝贝夜壶,害的孔某人差点儿被尿 憋死,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去,抬水来!” “孔家的下人们提来了两个水桶,递给老七一只碗,我跟孔六爷说,‘给我一 只碗吧,我帮我弟弟喝。’满满两大桶水啊,喝下去估计命也就剩半条了。可是他 们不给我碗,把我架到一边去了。 “老七还真是有个狠劲,像咱爹年轻的时候。他一语不发,端过碗就舀水,一 碗一碗又一碗,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一桶,可我瞅着老七脸色已经不对了,按说应该 是被尿憋得通红才对,可他那脸白得像死人,肿着,那模样就跟水全喝到脸上去了 似的。 “第二桶水喝了不到一半儿,老七就弯不下腰了,我挣脱了架着我的人,冲过 去,我冲过去的时候很小心,躲着老七,这时候哪怕衣裳的一角也是一根针,万一 碰着,老七就得跟灌满了水的猪尿泡似的炸开。 “我抱起桶,咕咚咕咚地喝,中间歇了有五六回,我觉着水开始往下走,要不 是使劲儿缩着水道,裤裆就快兜不住了,我犹如此,你想想老七那罪是人受的吗? “有两个人上来,想把我拽走,孔六爷抬手制止,说,‘让他喝。’我终于喝 完了,我夹着腿回头看老七,发现老七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好像隔着雨幕在看他。 这时候我觉着脸上发痒,像有虫子在爬,我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泪,才知道为啥看 不清老七,一个劲儿地流啊,止都止不住,那哪是泪啊,分明是水,既然尿路走不 通,就往上走,从眼眶里出来了。 “孔六爷说,‘行了,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了,不再追究。刘三你扶着刘七走, 出了我的门再尿。过两天你来找我,有事跟你商量。’”找我商量事?听了这话我 心里开始发慌,以他孔六爷的身份,还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越想越慌,倒不觉得 憋得慌了。老七可不行,他是扶着墙走出孔家的,到了院子里,没墙可扶,我想去 搀他,他把脑袋微微晃了晃,如果我不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根本就看不到他冲我 晃脑袋。我也就不敢碰他,小碎步跟着。 “老七是蹭出这七进的院子的,不知道是我眼花了还是咋的,我瞅见孔家的青 石板路上出现了一排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一汪水…… “那是个大晴天,毒辣辣的日头悬在头上,远处的山轮廓可辨,草木绿得像刚 上了漆。 “我和老七走在正午的街上,掠着土墙走,那墙像刚刚刷洗过的铜板,跟那个 惹祸的夜壶一个颜色。村里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在路旁,每双眼都盯在我俩身上。 我垂下头,老七却直着腰、仰着头,就像是一低下头就能把尿泡挤爆了似的。 “我明白,还真是那样。 “走到一棵枣树下,老七说,‘哥,我要尿了。’那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说‘再忍忍,找个没人的地方。’可还没等我说完,就瞅见老七那条裤子鼓胀起 来,水从两个裤管流出来,汩汩不绝……笑声从人群中飞出,升上我头顶,又落下 来,全摔在我脸上,把我这张老面皮烧着了、烧化了。 “大人们笑,孩子们拍着巴掌,燕子掠着地皮飞过,几条狗跑过来,狐疑地嗅, 然后伸出舌头在水汪里舔。 “‘哥陪你一块儿尿。’我说。然后我就松了闸,笑就笑吧。 “于是我们俩就一起尿,看热闹的人的快乐增加了一倍。 “老七和我尿出了一条河。丢了大人啦,不过总比剁他一只手、铰下他的鸡巴 强吧你说?” 头一回听刘三跟我讲这事的时候,嘴里有一股子酸水从牙根里渗出来,那时候 屋外在下雨,活像是老七的尿,没完没了。 矿井透水了。我死里逃生。那天的水声,想起来也让我牙根发酸。 “第三天头上,我到了孔六爷府上。喜鹊在我脑顶叫个不停。 “‘坐吧,刘三,’孔六爷让我坐下,我这个几十年的老屁股还是第一次坐在 这么软的座上,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沙发,虽说叫沙发,可比坐在沙子上舒服多了。 ‘六爷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吧,刘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我说。 “‘呵呵,那倒用不着,我这也没什么让你肝脑涂地的事。’孔六爷说,‘闲 时听人说起过你,夸你忠厚淳良,前日一见,倒是个疼惜兄弟的良善人,眼下我这 缺个信得过的人,如何,想不想跟着孔某人干?’”‘哎呦,那可是我上辈子修来 的福分,’我忙起身道谢,‘感谢六爷提携,六爷的恩情刘三永世不忘!’“‘罢 了罢了,免了这些虚礼。’孔六爷说,‘这些年我颇有些积蓄,可有人传闲话,说 我的钱来得不干净,虽说孔某人并不在乎悠悠诸口,却也不愿意被那些愚夫愚妇们 指指戳戳,因此我准备拿一笔钱出来,给村里盖个学校,再把孔、颜、曾、孟四大 姓的祠堂翻盖一新,对了刘三,你们刘家有祠堂吗?’”‘回六爷,我们是外姓人, 从我爹那辈儿才迁过来,没有什么祠堂。’“‘将来会有的,’孔六爷说,‘咱们 接着说,盖学校、翻新祠堂这两桩事非同小可,底下的人我清楚得很,都是奸懒馋 滑之辈,若把这差事交给他们,少不得要从中揩油,须知娃娃们念书的学堂和供奉 祖宗灵位的祠堂是敷衍不得的,我要的是盖好后,要经得起风雨、扛得住地动,所 以孔某人就把你找来了,我信得过你。前日那夜壶之事,让你们兄弟颇吃了些苦头, 但窃盗乃恶行,总归不对,小施惩戒也是应该的,不过如你心中仍有不平,孔某人 给你赔个不是也无妨。’”你说话到这份儿上我还能说啥呢?老五,孔六爷要给娃 娃们盖学校,给祖宗们修祠堂,那可都是功德无量的事。 “这差事我算是接下来了。买料雇人监工,连工地上的饭菜我都一手揽下,我 心里明镜似的,六爷府上那些人嫉恨我,捞不着外财了你说能不嫉恨吗?不过我无 须担心这些,只要六爷信得过,别人怎么说我又何必挂怀。一年半的光景,学校和 祠堂都盖成了,孔六爷特意把他那当军官的女婿请了回来,县长也来了,他那军爷 女婿鸣枪当礼炮,县长大人亲自给剪了彩,锣鼓喧天,那可是咱们村史无前例的一 日,好不热闹。六爷原本也想让我上台来着,可老五你知道,哥是个孱头,上不得 台面,我就婉拒了,躲在人群里笑得合不上嘴。那可是哥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呢! “老七也沾了光啦,学堂开学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鸡都没起呢,我就把他 薅了起来,烧好热水摁着他洗了头脸,他不想去,为这我还给了他几下子。进了学 堂老七可傻了眼,他是学生里个头最高的一个,说死也不肯坐下,我又给了他两脚 才老实。孔六爷在一边看着直乐,老七还瞪了人家半天,这个不通世故的东西,那 可是六爷给你的造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