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说到底老七还是沾的你的光。”我端起海碗咕咚灌了一口,起身进了堂屋, 把灶上的水壶提下来,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只听见老七悠长的呼噜,那女子竟无声 无息。 “少抽两口,喝口水吧。”我给刘三把水满上,坐下。 “人活于世,不能忘恩呐!”刘三喝了口水,放下碗,向村东方向拱了拱手, 说,“孔六爷的恩我是一日不敢忘,因此那件事我独自扛了下来,到今天我也不后 悔。” “我扛下来的那可是天大的事。 “村里人指摘孔六爷的钱来路不干净,多少是有几分道理的。那时节为了差使 我方便,六爷叫我睡在他府上。那天夜里,六爷叫人来喊我,我忙爬起来穿衣蹬鞋, 觉得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大半夜唤我。那阵子老七也跟着我睡,他上了半年学就 死活不上了,六爷就让他来帮助料理牲口,没工钱,但吃喝都管了,倒比原来胖了 一圈儿。见他睡得正香,我轻手轻脚地出屋。 “来人领我进了六爷的屋就出去了,掩上了门。六爷放下水烟袋,起身迎我, 拍了拍我肩膀让我坐下,又亲手给我斟上茶。看他面色如常,不像是有什么大事发 生的征兆。 “六爷从一个匣子里捧出一张纸递给我,‘老三,你把这个收好,丢了你都别 丢了它。’我瞥了一眼,见是个路条,盖着大红印章。我赶紧揣进怀里,贴身藏好。 ‘帮我去送批货,’六爷说,‘都装好了,你带着刘七赶着大车去,车套好了,路 你也不用问,马夫自会带你到你该去的地方,见该见的人。’”‘什么货,六爷? ’“‘按说你不该问,’六爷说,‘我也不该说,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信得过你— —是几箱子军火军需,打仗用的。路条是我女婿想办法搞到的,一路上保你畅通无 阻。至于买主,也不用问,不是白的,就是红的,两头的生意咱都做。你这头一趟 务必给我弄好,日后就好办了,孔某人心里有数,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兄弟。’”我 忙点头,心里开始突突地跳。不过这颗心只要不跳出来,我就帮六爷把事办妥帖。 “‘之所以让你带上老七,是因为你们是同胞兄弟,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 别怕,不过是走上几十里路而已,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找马夫商量,没事就别跟他 说话,该疏通的我们翁婿都疏通好了。’”长话短说,我叫醒老七就上了路,到了 赤城,那路条果然好使,畅通无阻,马夫一路无话,喝住马伸手指给我一爿茶馆, 然后把车赶到后院。行至门口,有人接我进了里屋,一个富商模样的人吩咐人验货 收货,完事塞给我三根金条,金子果然沉啊,活到这把年纪,我还是头一回见着、 摸着金条。“ “还说你是孱头,这要是抓着可是杀头的罪。” “抓着了,走到第七趟那回,我就让人逮着了。幸亏我让老七钻到了马车底下, 要不连他一块儿都得下狱。不知道是六爷那女婿得罪了人还是怎么的,反正是走了 风声,我和马夫被抓了个正着,那些凶巴巴的军爷进茶馆搜,看样子是没找到那个 富商模样的人,就把我和马夫带走了。马夫的骨头可真硬,一直到死也没供出六爷 的名讳。我也挺了下来,其实我就快挺不住了,再给我一鞭子我就得招。算是我命 不该绝,这时候六爷的女婿带着个副官来了,给审我的人出示了一页纸,我就被放 了出来。我问他马夫在哪儿,‘死了。’六爷那女婿说。 “我回到家,一是没有脸面去见六爷,二是我得先看看老七回来了没有。谢天 谢地,老七自己跑了回来,他人虽愣了点儿,却也知道回来就去给六爷通风报信。 我这条命,归根结底还是六爷保住的。” “保个屁,是他害的还差不多。” “六爷命人抬了轿子来接我,我没去,一身的脓血,不能把六爷的蓝呢轿子弄 脏了。回去禀报后,六爷就请了大夫到咱家,给我换药医治,隔三差五地还送来炖 好的补品。伤养好后,我能下地了,就去孔府叩谢,他不让我磕头,可我还是磕了 三个响头,我说‘这三个头是谢六爷这些年对我的信任和器重,’言罢我又磕了三 个,‘这后三个是跟六爷辞行的,日后我是不能再鞍前马后地伺候六爷了,六爷保 重。’”他没再留我。他是聪明人,知道留我无益,对他来说我已经是个麻烦而非 帮手了。 “后来六爷派人来送了几趟钱,我都让老七送了回去。从此他也就不再送了。 再后来就是你听说的那个丫头。 “那天晌午,孔府来人捎来了六爷的手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女名思齐, 贤可为妻‘,孔家的人领了个姑娘进来,那姑娘一直垂着头,刘海盖着眼,到我身 前施了个万福,就站到一边去了。我瞧了两眼,模样生得不差。孔宅的丫头们我都 见过,这个却眼生,多半是我养伤这阵子新来的。不过是孔家的丫头终归不错,六 爷有个习惯,给丫头小厮们起名,用的都是《论语》里的词,送信来的那小厮叫弘 毅。“ “你说你怎么就没把那个叫思啥的丫头留下呢?” 刘三弯腰把最后那点儿碎烟叶子捻起,像撒盐似的撒进烟袋锅,抬头看了看天, 天已经渐渐放亮,星宿大都隐了,只余几颗在天边疲倦地眨眼。 “当我真的迂、真的傻吗? “那不是个女子,是个炸弹,是个身上刻着孔祥柯名字的炸弹。 “终有一天,六爷是要出事的,出大事,我是个草头百姓,救不了他,却也断 然不能让他连累了咱刘家。”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孔狐狸的大名呢。 我有点儿懂了。 我这三哥不是一般人。 “总之我再也没登过孔家的门,想不到那天六爷上咱家来了。‘老三呐,你不 去探我我来探你啦!’他摸出烟给我点上,我俩就在这树下坐着,我看着他的脸, 他看着我的脸,六爷老了,一颗熟透的枣子掉在他头上,他身子一趔趄,我上前扶 住,他抓住我手,说,‘老三,我就快不中用了,强横了一辈子,如今在这世上我 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了。多少人打我眼前走马灯似的过,到今天能记起名字的已没几 个,你是个例外。你人好,不需我多说了,脑子也比那帮俗物好使得多呢。你实不 该过得这般苦,你是被我连累苦了!’”这句话可把我的老泪催下来了。我说,‘ 六爷您可别这么说,我和老七沾您光的时候您怎么就不提了呢?村里的娃娃都上了 学您怎么也不提呢?我过得挺好,您老别挂心了。’“‘金银你不要,女人你不要。 我清楚你老三的脾性,可饶你有颗好使的脑袋,却没想到我心里的滋味呢,这样吧 老三,你爹娘的坟我帮你迁了吧,前些日子我瞧好了一块地,虽说没什么富贵之相, 烟火气倒是十足,你知道我略懂堪舆,那块地上的柏树生得清奇,保你刘家子嗣不 绝还是可以的,你是长兄,总不能眼见着让你们刘家绝了嗣不是?’”这可是大恩 呢老五。“ “孔六爷委实不是一般人,”刘三说,“可他也不是神仙,你当他真的能掐会 算,真能未卜先知——老七走这八百里的路就能领回个女人?不是,他是了解老七, 咱这个兄弟身上有股子咱俩都没有的东西,至于有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可以 肯定的是,咱刘家香火的延续就指望他了。” 我拍拍我哥刘三的肩膀,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领了头回工钱,颜老黑就带我去开荤了,搂着女人睡的滋味真好啊,又暖和又 软乎,正舒服时,听见颜老黑几个在门外笑,这帮家伙听我的房呢。完事回矿上的 路上,颜老黑羞我,说,“打今起,你小子再也不是童男子啦。” 如今回来了,不好享上那种福了,可我终究强过刘三,到底是没白活。 “三哥你……” “去把老七叫醒吧,别惊动了那女子。” “好嘞!这就去。” 我踮着脚走进里屋,老七四仰八叉地睡着,那女子背冲着墙,我只看到一头齐 耳的短发,闻到了一丝并非脂粉的香气。 我摇醒了老七,他一睁开眼,我就捂住了他嘴,趴在他耳边说,“别出声,三 哥有事叫你。” 我领着迷迷糊糊的老七来到院子里,抢上一步,压低嗓子跟刘三说,“三哥, 我跟他说吧。” “不用。”他冲我摆摆手,我踱到树下蹲着。 我哥刘三跟老七说着什么,影影绰绰的,耳朵只辨出来一句,“……毕竟我们 是亲兄弟……” 过了有半袋烟的工夫,老七点了点头,走出院子。 天变得越来越蓝了,星宿退尽。 这时节每天都有风,我亲眼见到老七被风刮出了院子,树叶追着他的脚跟。 “嗯,毕竟我们是亲兄弟。”我想。 “哥,用我给你摁着点儿不?”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