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63年,我是一个成熟而敏感的胎儿。透过母腹的躁动,我感觉一股强大的潮 湿弥漫了整个天空、村庄和田园。我知道一场大水必定要来。因此,我赖在母亲的 肚子里不肯出来。 我的感觉果然不错。整个夏天先是暴雨不断,接着就传来白洋淀上游出现特大 洪峰的消息。千里堤被水浸泡得像我母亲擀的面条一样柔软,它承受不住洪魔的撞 击和拍打,决口了。 冀中平原一片汪洋。在这片汪洋里,我们的村庄变成了一片飘摇的树叶。我在 母亲的肚子里听到了房屋倒塌的声音,牲口嗥叫的声音,孩子哭喊的声音,还有当 村长的父亲指挥人们撤离的声音:全体社员请注意,大家一律到陈家祠堂高地集合, 老人妇女搭棚子,男劳力抄家伙筑堤埝,共产党员随我去白洋淀保护千里堤!在父 亲洪亮有力声音的鼓舞下,一村人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撤离。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 挎着一个大包袱,领着大姐二姐趟水行走。当我们爬到陈家祠堂的高地时,我听到 大姐惊叫了一声,娘,坏了,俺的梳妆盒忘拿了! 陈家祠堂的高地成了一个孤岛。父亲带人走了,留下来的铁塔叔成了一村人的 主心骨。那时我的眼睛过早地睁开了,我看见铁塔叔光着黝黑的膀子,撑着用几块 木板绑成的排子,带人去坍塌的村里打捞食物,还去村外的玉米地里掰生玉米。铁 塔叔的那个木排驮的不是食物和玉米,它驮的是一村人的生命呀! 已有的生命面临着生存的困境,新的生命却又在不断诞生。和我同期孕育的孩 子真不懂事,接二连三地来这个孤岛上凑热闹。母亲在婴儿带血的哭声里不住地抚 摸自己的肚子,用粗糙而温情的手掌和我交流。手掌说,儿子,按说也到日子了, 怎么你还不出来呢?我动动小腿,晃晃脑袋告诉母亲,不着急,我不着急,我在静 静地观察思考这洪水,这人,还有以后那没水的日子。手掌说,也好,你就待在里 面吧,这又潮又湿又热,又缺食物的,我真不知道如何安置你!我用小脚抵住母亲 的手。我说,娘,等大水过后我再出来吧,以后你还要为全村人操心呢! 飞机来了。是毛主席派来的飞机。我听见大姐二姐和孩子们欢呼着,呐喊着。 我循着人们的视线向天空望去,就望见了一架巨大的直升飞机在空投食物。食物像 蝴蝶一样飞舞着,落在水面上,挂在树梢上,也落在我们栖息的高地上……人们哄 抢着、撕扯着、翻滚着、一片混乱。母亲急了,她笨拙地爬上了一个高台,把手用 力一挥,大声喊道,社员同志们不要乱,大伙要把食物先让给老人孩子,还有刚生 产的妇女,然后把余下的归拢起来,等铁塔叔回来再按人头分!人们听了母亲的话, 又看看母亲的肚子,就停止了混乱,开始互相谦让着,照着母亲的话去做了。那时, 我觉得母亲挥手的动作和喊叫的声音和我父亲像极了。 大家都盼着铁塔叔回来。母亲更是盼着我父亲回来。可他们俩人谁也回不来了。 铁塔叔撑着那只木排去村里打捞食物,被坍塌的房子盖在了下面。而我父亲为保千 里堤,跳进洪水里,变成一个树桩,永远地长在了千里堤上。 洪水退去了。大家推举母亲作了村长。母亲用手掌和我进行了交流。我理解她 的意思,我说,娘,你不用惦记我,该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吧!母亲用一条腰带紧紧 地束住了肚子,把大姐二姐交给刚刚生完孩子的铁塔婶,就风风火火地投入到重建 家园的斗争中去了。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带领村民整修危房,抢收庄稼,又跑到 县上,接来了医疗队,为每个村民打了防疫针。 母亲自己却病倒了。她病了,身体的虚弱再也控制不了我的出生。在医疗队临 时搭起的卫生所里,母亲拍拍肚子,对焦躁不安的我说,儿呀,这回你可以出来了, 娘知道你以前害怕这场大水,但以后你会怀念这场大水的!母亲说得我十分悲痛, 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飞快地爬出母亲的子宫,爬出母亲的生命通道。我,终于瓜 熟蒂落了。 四十年后,当我们被干旱、风沙、冷漠、自私所包围以后,已经人到中年饱经 沧桑的我,领会了母亲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于是,我开始怀念1963年那场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