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乡村小旅馆的墙上有黑漆漆的大脚印,顶灯透出蓝光,像古老的符咒,白地砖 渗出屎红色,像蟑螂的肚皮。我缩在被窝里,真冷,外面很安静,但有风,呼啦啦 吹过荒草和别的东西。老邓还没敲我的门。这一趟,我们花了十一个钟头,车在大 山里奔走,闯过羊肠小道,趟过石块和洼坑,底盘乒乓响,帕萨特2.0 差不多快散 架了。抵达乌盟的时候,我脑子里嗡嗡嚣叫。 老邓在禄前县乌盟乡开一家小餐馆,十二年前,乡政府那些当官的、跑腿的开 始在他店里白吃白拿,临走前往他账本上记一笔就行。十二年来老邓一共记下六十 一宗账单,他们前前后后吃掉他十八万。老邓找他们要,十二年要回十四万,可还 差三万九千八。这不是个小数,能重新买它个好铺面了,还是临街的。老邓给我打 电话的时候嗓子里像堵着三万九千八,差不多哭啦。 你们是新闻社的吧?你们是最大的记者吧?求求你们,来一趟,我给你们准备 一只土鸡,一罐好酒! 我和王重出发了,老马开车,从分社取道黄土坡经富民直奔禄前。穿出禄前县 城才发现不对劲儿:一级柏油路很快被沙砾和黄土铺成的土路取代,路面像被劈过, 凿过,到处是洞,而且很窄,对面要是来一辆破烂的运土车得小心避让,以免被挤 下路基。渐渐地,路基下面就不是一道土坎了,是山沟,深谷,有溪流和岩石;盘 旋的山路越抬越高,周围全是灰蒙蒙的树杈子、白花花的石灰石和乱蓬蓬的铁线草, 偶尔一两幢红砖房从山角闪出来,路边溜达着又瘦又脏的老狗。 我们把车窗关紧,以躲避沙子和黄灰。王重不停按动尼康D300 的快门,咔嚓 咔嚓,天知道这些拉屎不生蛆的景色有什么好拍的。他想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 上吗? 就快睡着了,甚至,我睡着了又醒。我们经常接到各种线报,某某地方又出了 某某怪事,拆迁、征地、杀人、放火……老邓事件很有意思,乡政府吃垮一个小饭 馆。我2008年写过一条社级好稿,《270 元招待美国国防部长——云南一村官开出 史上最牛白条》(不信你们可以百度一下)。看标题你就知道,这事和老邓事件异 曲同工。我感兴趣的是老邓现在怎么活,在得罪了父母官之后。 云南的大山贫瘠、枯燥,一座连一座,逆光时像老太婆粗糙的脑门儿,顺光时 像一伙土匪:在所有的转弯处,所有尽头的尽头,粗暴野蛮地向你闯来。天快黑了, 一幢深宅大院出现在半山腰,我看见身姿挺拔的孙二娘(没错,《水浒》里那位) 挥舞一方红绸帕走出大门。 孙二娘:客官,天色已晚,不如进来歇歇脚。 我(李果):歇便歇。 孙二娘:客官,两斤牛肉还是两笼包子?我们可有上好的包子。 李果:那就来它四笼,两荤两素。 孙二娘:好嘞,客官稍坐。 我靠窗坐下,天空滑过几只大鸟,大风掀起荒草和树叶,像揪扯乱糟糟的头发。 我知道孙二娘开的黑店。《水浒》里不写着吗? 孙二娘手提四笼包子来了,热气在她周围蒸腾,她像脚踩祥云的仙女:顶多三 十出头,身材、相貌没得说。我伸手抓一只包子塞嘴里猛嚼,一来太饿,二来想找 出传说中的指甲和毛发,可这是香喷喷的芹菜馅,再没别的。 李果:你这儿前不挨村后不挨店,莫不是谋财害命的黑店? 孙二娘:啊呀呀,客官,奴家与官人张青混口饭吃。若有什么闲话张扬出去, 我夫妇二人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孙二娘坐我身边,阵阵幽香来自一款安娜苏香水,不,没准是最早的百雀羚, 又便宜又好。门外连条狗都看不见,天色渐渐幽暗,像倒扣的湖水。 李果:来,这是饭钱。 孙二娘:多谢客官!哎,多给三钱! 李果:收着吧,能在这地方蒸出这么牛的包子,不容易。 孙二娘:客官有所不知,我原在昆明巡津街卖扬州小笼包,生意那叫一个火。 后来一个拿钱不当钱的富二代整天来店里转悠,让我做他小三。我不干。我是有老 公的女人啊。 李果:这帮富二代该拉去枪毙! 孙二娘:张青气不过,和他动了手,我家“菜园子”几拳就把他眼珠子打爆了。 我们没逃,收拾东西,坐门口等着。官差来了,抓了张青,我使了全部身家才把他 救出来,我们一路往东,终于在此落脚。这里虽是荒山野岭,可每周六去乌盟赶集 的农民还是会来歇脚喝茶吃几笼包子。咱饿不死! 李果(鼓掌):佩服! 孙二娘:您吃啊,再筛两碗酒? 这回我专挑荤的,一嘴下去,嘎嘣脆。是的,你猜对了,我咬出半块指甲三根 毛发。我吐手心里冲她摊开。 李果:这是何物? 孙二娘:客官,奴家如何知晓啊! 李果(我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分明开的黑店,谋财害命!你这是人肉馅儿 的吧? 孙二娘:冤枉啊! 我一阵冷笑,掏出记者证摔在桌上。 孙二娘拿起来端详,惊慌失措:天啊原来是大记者,失敬失敬! 李果:你说,我是揭黑呢,还是描红呢? 孙二娘:客官,奴家几个胆子!我和张青这才逃出虎口……(孙二娘拽起云袖, 悲悲戚戚哭了) 李果:你掂量着办。 孙二娘:客官稍等。 她返身去了里间,取来一只沉甸甸的包袱。 孙二娘:不成敬意。 我两手哆嗦,轻轻解开碎花布包,白花花一堆银两灿烂夺目。你当三辈子记者 也别想挣这么多。 李果咬咬牙,提起包袱: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孙二娘淡淡的香水味令人迷醉。她真诚邀我再喝一杯。她捧来一坛子好酒,切 了三斤牛肉,满上大碗一饮而尽。我犯了致命的错误,喝了另一碗,殊不知她提前 服过解药。她念了三声,倒,倒,倒。我天旋地转,一头栽倒。醒来时被严严实实 绑在椅子里。 孙二娘:跟我玩,你还嫩点儿。 李果:放开我! 孙二娘:要命,还是要钱? 这时,一头黑咕隆咚的巨兽从黑暗中幽然浮现,无声无息停泊在门槛上。我认 出来,这是一头硕大的藏獒。四周立即飘散着它嘴里呼出的带有人血味的浓烈腥臭。 李果:命,当然要命! 孙二娘妩媚地摸了摸我的脸:这就对啦,帅哥。把你笔记本电脑留下,当然还 有钱包和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