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增强CT检查报告是我自己去取的。窗口里的护士递出登记簿,我签了名,护士 看过,抬眼扫来:“你是患者本人?”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年轻护士眼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神情。略显犹疑之后,她还 是把诊断报告给了我。 报告拿到手,我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是护士那眼神传递给我的。我以很快的速 度浏览了一遍,感觉得到了证实。报告分为两栏,上栏是“部位及所见”,下栏是 “CT诊断”。下栏写道:“门脉期及延长期可见肝内右叶后段低密度灶,边界不清, 考虑为肿瘤性病变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我尚具备医学术语中的一个基本常识:一般性肿起物,称作结节;称作肿瘤, 且“边界不清”,大都属于恶性。我有点发蒙,再看了一遍,没错,白纸黑字,清 清楚楚——一个始料未及的事实摆在面前,看来自己面对的是人生的一个大坎,一 道生死之门,一个强大而狰狞的敌人,一场只能被动防御且结果十有九败的遭遇战。 一纸薄薄的诊断书,像一面指路的白旗,将我生命的旅行车指向一条通向悬崖的轨 道。 这是2010年3 月17日下午3 时。中日友好医院一楼楼道里是乌泱乌泱的人群, 不像医院倒像庙会场所。我就是站在这里看完报告的。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 回病房,径直走出大楼,来到医院的小花坛里。阳光很好,风是暖风,这个春天一 直出奇的冷,但这一天老天很体恤人,把慈善的笑脸赐给大地,赐给人们,赐给这 个混乱不安又色彩斑斓的世界。报告单还在手里,在鉴真和尚高大的雕像前,我重 新审读,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研究,想从中找出破绽,找出可通向多义解 释的罅隙,找出医生留给自己也留给我的活动余地。“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看来不是最后结论,但任何一位医生都不会把话说得绝对,病情其实已经定性了, 尽管我希望不是这回事,但希望并没有湮没我的理性,我必须承认并面对眼下的事 实。 我久久凝望鉴真和尚塑像,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鉴真和尚自然不会给我出主 意,他甚至无视我的存在,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肝上的问题,其实早在先一年六月份就发现了,其时我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学 习,上海瑞金医院为学员体检,在例行的B 超检查之后,又让我增加增强CT检查, 我询问究竟,医生回答说怀疑肝上有个血管瘤,必须确诊。增强CT做过,结论不是 血管瘤,是个结节,不大,1.7 ×2.0 ,无甚大碍,但医生又交代说,以后必须定 期检查,防止变化。从浦东干部学院回京后,本想遵照医嘱过三两月就去医院,但 正值鲁迅文学院要举办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班,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一个民族一个作 家,举办这样一个作家班,尚属首次,中国作协、中宣部、中央有关领导同志非常 重视,从设计教学计划、安排课程到招生,一直忙个不休。九月初开学后,马上面 临共和国六十周年华诞,学员在正常的学习和研讨之外,又是一系列密集的国庆庆 典活动,之后又是中央电视台录制这个作家班的专题片,分别赴山东、长三角地区 社会实践,结业前国家民委领导、中央有关领导分别会见座谈……这一拖大半年就 过去了。送走少数民族作家班,春节将至,张健书记叮嘱我抽空去医院查查,我半 开玩笑半认真回答:“如果结果不妙,我让一家人还过年不过年?”直到今年三月 初,第十三届高研班开学后,学院里的事情安排就绪,我才住进了中日友好医院。 看来我对自己的身体是粗心大意了。 从花坛回到病房,本想直接去找主治大夫,却见鲁院王俊峰处长在病房门口等 着我。自然不能告诉俊峰,他只知道我是住院体检,不知道我刚刚拿到一份生死攸 关的“判决书”,他专程赶来看望我。他生性乐观,爱瞎白话,东拉西扯地给我谈 学院里的事,谈社会新闻,谈他钟爱的紫砂壶,我生怕自己恍惚走神,刻意附和, 气氛倒也显得轻松愉快。俊峰离去后,我才把报告单和CT增强片子送交主治医生。 医生看过单子看片子,看过片子又看单子,末了告诉我要和消化科大夫会诊。 我住中日友好医院干部病房,大凡医院干部病房,患者是大杂烩,病员交叉什 么科的病都有,大夫各有专攻,当然不能包治百病,什么病就请什么科室的大夫来 会诊。我回病房等。医生办公室就在我的病房隔壁,我听见医生打电话约请消化科 大夫,大概对方有事一时脱不开身,这边急了,高声告诉对方:“患者刚检查出是 肝癌,你们还是快些过来!” 肝癌两个字很刺激,尽管我知道,说肿瘤、占位,大体都是这个意思,但直白 地说“癌”,感觉上还是不一样,像是掉进冰窟,周身发冷。 对于自己的身体,我一直很自信。年年体检,都没问题,很多人为“三高”忧 心忡忡,而我每项指标值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能吃能喝,能熬能睡,去年十一月率 领少数民族作家班爬泰山,很多学员和老师望而却步,选择了坐缆车,我却一路自 己爬了上去,再徒步下来。在山下,看见几位老师扭着王俊峰来到面前,原来他们 曾在山上背着我打赌,王俊峰说如果老白还能自己下山,他就四肢着地爬下山去, 结果食言,众人不依,非要他在地上爬几圈儿不可。我的好身体首先要归结于母亲 的恩赐,我是父母最小一个孩子,母奶吃到七岁,记得已经上学读书了,放学回家 第一件事情,是撩起母亲的衣襟,把头拱进那让我无限迷恋和陶醉的怀里。后来遭 到小伙伴的耻笑,才与母亲干瘪的乳房作别。另外还归结于从小喜欢运动,中学期 间作为十项全能运动员,在县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要知道我的家乡陕西省泾阳县是 国家命名的田径之乡、武术之乡;还作为县排球队的副攻,参加过咸阳地区运动会 的排球比赛。这种自信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崩溃了,就像外边房檐上的冰挂在突然蹿 升的温度下骤然垮落一般。 消化科大夫和我的主治医生,仔细比对2009年6 月22日拍于瑞金医院和刚刚拍 于本院的片子,发现了一个问题:两张片子上那个肿物,形态几乎一样,差不多九 个月过去,竟然没有什么变化,怎么解释? 中日友好医院增强CT报告是一位黄姓医生签名做出的,他们讲此人能力很强, 一般不会看错,但为慎重起见,他们拟请另一位专家再看看,老专家姓张,国内著 名教授,读片权威。联系后,老专家下午没有上班,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说。考虑外 科大夫常年做手术,经常见到肿瘤实物,从片子到实物,积累有丰富的直观经验, 他们把片子送到了外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