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北京,又上了几天班,医院说还要等床位,那就等吧。 中国作协本来安排我和湖北作协副主席、《芳草》杂志主编刘醒龙近期访问突 尼斯。那个濒临地中海的北非小国是不容易走到的,独特的地理风光和人文景致令 我神往。但现在去不成了,我告知外联部,让他们另作安排。 几个月来,我们请三姐和姐夫一直住在家里,他们已经退休,在老家清闲无事, 住哪儿都是住,与其守在老家,不如团聚北京,早晚好说说话,好有个相互照应, 亲情相伴,总是很温暖的。住中日友好医院,对他们只说是详细体检,没有告诉那 个糟糕的结果。后来跑肿瘤医院,也是瞒着他们,在我动身去重庆前,先让姐夫回 了家,现在轮到送别三姐了。理由不需要寻找,她早就要回去,只是我和妻子百般 挽留,才拖到今天。 送三姐到机场,在安检关卡前道别那一刻,我心里滋味很不好受。我是家里最 小一个孩子,唯一的男孩儿,自小三个姐姐对我疼爱呵护,我们姐弟之间感情很深。 中学毕业我返乡做了农民,三姐进兽医站工作。我在生产队劳动,有时拉脚进县城, 顺路去看看她,她会在小馆里买几个油糕,或一碟笼笼肉,硬让我吃,她则静守一 旁看着。她的月工资才三十多块钱,又结婚育有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平日里 粗茶淡饭,炒菜油都舍不得多放,可是在我这里却舍得花钱,我吃下去她高兴。及 至我上了大学,她还要攒出钱来,每月寄我五元,怕我没钱买书,没钱买饭票,怕 我吃不饱肚子。我喜欢吃家乡饭,这次三姐来京,每天变着样儿给我做,家里请有 阿姨,但在厨房里阿姨只能打下手。妻子也下厨,她在陕西插队、工作、生活十多 年,本来也会做陕西饭,比如油泼面、羊肉泡等,现在好了,陕西食谱成了案上的 主宰,每天享受于美食的快感中。有时三姐还会推出一些偏门、冷门,比如芹菜叶 疙瘩、韭菜片子、红薯垫蒸碗,这些东西一入口,立即唤醒似乎早已忘却的记忆, 舌尖上的记忆。这记忆是那么遥远,那么隔膜,又是那么亲近和熟悉,它激活了生 命中早已逝去的一段生活,一段简简单单却又色彩斑斓的岁月。现在三姐要走了, 她不知道一场灾难正等待着我,我也不知道再见她时是什么情形,前路茫茫,命途 难测,此番挥手道别,来日将复以何? 曾有一次让我对未来重燃希望,那是肿瘤医院B 超室一位女孩的电话。我做B 超时,她在医师身边做助手,一切结论都出来了,她却来了电话,提议让我再做一 次核磁共振。我说:做了还做?她解释说,这一次是用不同于过去的方式更细致地 扫描,不用增强,不用排队,而且不收费。我问:“你对医生的结论有怀疑?”电 话那边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我认为不够典型,想用核磁再看看。”我再问: “你是实习大学生?想搞研究?”她告诉我,她是医技科室医师,在职读博士,我 这个病例,她想做深入研究。 不够典型?就是说,还有可能做出另外一种结论?女孩的电话像是黑室里突然 推开一条窗缝,顿时光明闪现,尽管那缝很窄,光亮有限,但终归那是希望之光啊! 重做核磁在第二天进行,周六,核磁共振室休息,平日人满为患的地下接诊大 厅空旷寂寥,只有女孩、妻子和我。女孩没穿白大褂,她是休息日加班为我检查, 女孩看上去有点儿瘦小单薄,我想她敢于特立独行做出此番举动,而且必须说服科 室将设备单独为她开放,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做多少工作?我心里不由生出感动 来。 女孩操控机器,我躺在像航天飞行器一样的检查仓里,按要求双手举过头顶, 很像投降的姿势。机器运行发出的怪声,忽而沉闷,忽而刺耳,沉闷如锤击,直捣 你的心脏;刺耳如鬼鸣,要撕断你的神经。在这令人心悸的声音里,另一个声音却 在提醒:有人帮扶你,有人护佑你,这便是那个女孩。扬声器里不断传来她的声音 :吸气——憋气——呼气,一遍一遍地重复,我一遍一遍遵照指令执行。我突然觉 得自己不能投降,我还有力量,抗争的力量,太阳还在头顶照着,我还没有走到天 黑! 女孩没有对我打埋伏,像是对待她的同事一样对待我。从机器里退出后,我获 准进入操控室,她调出一幅幅扫描影像让我看。我们并排而坐,像是进行一场学术 交流,她坦白地表达她的看法:她的怀疑被否定了,看此前的片子,她认为恶性肿 瘤表现不够典型,现在看来前边的结论没错。她特意放大一张影像指给我:“这是 肿瘤实体,旁边是正常肝组织,你看看波峰变化就会明白,正常组织波峰起伏比较 平缓,一到肿瘤组织起伏突然增强,说明它比正常组织活跃很多,形状也不规则, 按原计划准备接受手术吧。”我问:“那你怀疑什么呢?哪方面看法和前边的结论 有出入?”女孩说:“那东西九个多月没有变化不好解释。”我说:“这也正是我 要问的。”女孩下边的话就怪吓人了,她说:“我曾怀疑肝上的东西不是原发性的, 怕是别的地方出问题,扩散到肝上,原发性肿瘤一般生长很快,那东西变化不大, 存在从别处转移过来属于继发性的可能。”又是一声晴空霹雳,我的脸色一定变得 很难看,女孩马上安慰我:“没有发现,我仔细做了检查,其他地方均未见异常, 那东西是独立的,况且比较小,及时手术应该问题不大。” 女孩实情相告,让我在又惊又怕中又感到一丝庆幸。还不算太坏,老天还没有 把我推向绝地。 住院通知是突然下达的,周一晨起,正要去上班,医院来电话,说上午有出院 病人,让我中午就办住院手续,周二清肠胃,手术安排在周三。肿瘤医院是救命的 地方,不像一般医院病人可以拖拖沓沓,这里必须及时来,及时去,以便快速周转 床位接治更多病人。住院用品妻子早已准备妥当,不用临时现抓,倒是学院还有一 摊事情,我必须料理清爽才能安心脱身。我开车拉着住院行李,和妻子先到学院, 安排院办通知各部门负责人,召开院务工作会议。会议研究了正在举办的高研班、 即将举办的浙江青海青年作家培训班、鲁院新校舍建设后期扫尾工程等工作,并且 做出了安排,在这之后,我宣布了自己的病情和要住院手术的消息。大家愣在那里, 我开玩笑警告说:“谁都不准学我,吃好,睡好,把自己照顾好!珍惜健康,爱护 自己的身体!” 午饭后又接待了作协人事部副主任李梅和小周,他们来考察一位新提拔的干部, 按条例必须和我谈话。送走他们,学院里的同事们再送我,曾樾、小司等一直陪同 到医院。 我住进腹外科,一个房间三张病床,好在房间还大,不算拥挤。原来想联系条 件好点的干部病房,但院方说住在那里就不归吴健雄大夫管了,当然大夫重要,也 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后来倒喜欢这大病房,三个病号加上陪护,人多,热闹,能 说话解闷,免得一个人躺在那里尽胡思乱想。 第一天晚上,我便对另外两位病友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我是十三床,十四 床来自内蒙古阿拉善盟,一位六十五岁的退休干部,两年前做过肠癌切除手术,现 在转移到肝上,同时患糖尿病,血糖降不下去,进来几天迟迟不能上手术台。十五 床是大庆石油上一位司机,四十岁刚刚出头,从手术台下来一周,身上插满了管子, 由他的妻子和姐姐陪护。那妻子是个乐和痛快人,告诉我她的丈夫是胃癌扩散,除 把胃切除三分之二外,还切除了十二指肠、胰腺头、胆囊和一部分肝脏,体重从二 百斤降到一百六十斤。她边说边比画:“老吓人了,医生让我看切下的东西,一大 堆,能装半脸盆子,你说那肚子不是给挖空了?”她夸赞丈夫是个难得的好人: “不喝酒,不抽烟,下班就回家,从不在外边瞎拉扯乱结交,只有一样爱好——上 电脑,半宿半宿不睡,就是爱玩个游戏,他那病,全是在电脑跟前坐出来的,电脑 辐射,你当是啥好玩意啊?” 吴健雄大夫来查房,我们三个病号都归他主管。这是一个精敏干练的医生,随 和,思路清晰,并且具有幽默感,与病人交流,时不时开句玩笑,让气氛一下子变 得轻松起来。他问了我一些情况,安慰说:“不要有什么负担,现在看来是那个东 西,但最后还要看病理,好在那东西长在肝右后叶边缘,局部切除就可以了。” 第二天清肠胃,上午护士来插管,鼻孔里两根:一根胃管,一根直通小肠的营 养管,另外下边还有一根导尿管。下午,李冰书记在作协办公厅主任彭运锦的陪同 下,来医院看我,送来一盆蝴蝶兰,还有一些营养品。他很忙,却在第一时间赶来 医院,真让我过意不去。事已至此,李冰书记还坚信他的判断,嘱咐我再考虑考虑, 需要不需要做手术。他不信医生的结论,一直不相信,道理只有一条:肝癌不是你 这样子。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彭运锦说:“我看白院长要挨一次冤枉刀,要掉一 块冤枉肉。”我把他的话只当做是对我的宽慰,谁知他出了病房径直去找医生,要 和人家探讨探讨,医生不在,他才作罢。 4 月14日,星期三,下午1 点30分,身穿绿色大褂的手术室护士推来专用床, 我躺了上去。李冰书记送的蝴蝶兰就在眼前,花儿开得正艳,像彩蝶飞舞。这花儿 是美好愿望的象征,但愿好运与我相伴。 妻子,女儿女婿,学院里一大帮同事,送我到手术室门口。他们向我挥手,我 用目光向他们道别,心里在说:放心吧,别牵挂,我一定还会站立在你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