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晓波来到徐莉的休息室,徐莉没在屋,屋内几个工人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着什么。他就在门外偷听起来。工人们似乎在争论,其中一个大个子说:“我不相 信,他要是上不去,那才是老天不长眼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圆脸女工说:“无风不起浪,机关的人都这么说,我看这事儿 也备不住啊!” 大个子腾地站起来,激动地说:“这么地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愿意掏二 百块钱,请全班撮一顿……” 另一个男青工:“赌啥呀,明天就公布了!” 圆脸女工轻蔑地:“我劝你就别赌了,我保证你得输……” 班组休息室门外,夏晓波正在偷窥,冷丁有一只手拍了过来,夏晓波被吓得叫 出了声:“啊!” 原来是徐莉!休息室内的人听到动静,立即坐得齐刷刷,大家看报纸的看报纸, 写记录的写记录,一副集体学习的样子。夏晓波小声对徐莉说:“走,我跟你说点 儿事儿……” 徐莉边走边问:“是不是关于我下岗的事儿?” 他有些惊讶了:“你知道了?” “你刚才在门外,没听到大家都在议论这些事儿吗……” “我的天哪,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秘密了!”他显得极其沮丧。 “看来,只有等明天公布的结果了。”徐莉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两人坐在厂 房外的铁轨旁边,沉默起来。 徐莉与他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年轻时长相不错,谈不上校花、班花,但肯定 是他这个小组的组花。一个班在教室分成四排,自然形成四个小组,徐莉与他前后 座,那时他已长得很高,也是干巴巴的瘦。他的头发留得比较长,班主任和学校斥 责他好几次。他喜爱美术,总想弄成一副艺术家的派头,可他眼里没神,整个人也 就平庸下来,顶多像个赝品的流浪画家。他少年的审美高度,就停留在徐莉的身上。 每天阳光掠过空阔的操场,肆无忌惮地破窗而入,他正好看着前排桌徐莉逆光 的剪影。她的个头不矮,坐在倒数第二排。她已经发育良好,丰满的右耳,肉嘟嘟 地镶嵌在白净滑润的脸上,充满青春的气息。他从这样一个角度望了她三年,他已 不习惯看她的正面,甚至她白衬衫里隐隐约约透出的乳罩带,也紧紧勒住了他上课 时的注意力。他根本考不上大学了。 读了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到这个分厂。不曾想徐莉接母亲的班,两年前便来到 了这里。但他空欢喜一场,徐莉早被一群雄狼团团围住了。其中一条身高体壮的家 伙,经过血战和持之以恒的追逐,终于获得了她的芳心。他硬着头皮接受了徐莉的 邀请,婚礼在当时可算场面不小。在新房,摄影师给新郎、新娘安排角度,认真地 拍每一张照片的时候,他恰巧在祝贺的人群中。新娘徐莉穿着大红旗袍,按摄影师 要求上床拍照,由于紧张,也是不习惯,开衩的旗袍把她雪白的大腿露了出来。他 的心情也被彻底暴露了出来,他给完钱,酒也没喝,失魂落魄地走了。 直到现在,厂里没几个人知道他和徐莉是同学。从开始偷窥到败露,他只字不 提徐莉。那是他一生最核心的秘密,其实下定决心又一次偷窥,就是为了徐莉,他 想看看自己暗恋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偶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想在她与厂办小陈 之间做一下比较。 谁知那天徐莉没来浴池洗澡,这迫使他继续铤而走险。皇天不负有心人,徐莉 终于还是来了。不穿衣服的徐莉,让他觉得陌生,除了那张略显富态的脸,其余全 与他早年想象出入很大,因为有厂办小陈的身体做参照,他发现徐莉已经发胖,并 且皮肤并不白,跟大多数人一样发黄,但胸部确实丰满硕大,晃得他依旧有点想入 非非。 可是,保卫科的薛科长和干事小张,没给他过多的时间。 不再年轻的徐莉看着夏晓波,还是挤出了一丝少女时的笑意。 第二天夏晓波早早来赶往分厂办公楼。果然,信息栏前挤满了人,他仗着个子 高,又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很快从头到尾把名单看清了,里面的确没有他的名字, 但徐莉果真榜上有名! 人群中开始有叫骂声了。夏晓波知道,从下个月开始,这些下岗人员的工资立 马下降,下岗培训时只开生活费。钱少了,心情就坏了,那些被确定提前退养回家 和下岗培训的人,唉声叹气,个别的破口大骂,爹妈奶奶的! 观看的人群中有几个人跟他很熟,包括那几个身材很好的女工,一想到再也见 不到她们了,夏晓波心里觉得特别难受。不管怎么说,自己确实愧疚,从心里讲, 都欠她们的情,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被他偷窥到的秘密,终于不再是秘密!人事改革小组用类似大字报的形式 把它公布出来了。所有人事变动,几乎跟他掌握的情况一模一样。职工们围着看, 又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嘀咕。 夏晓波渐渐发现,在走廊,在生产现场,在班组休息室,大家七嘴八舌对厂里 的人事改革最不满的,是全厂员工呼声极高,能力和人品俱佳的焊装车间主任田力 没提拔上来。相反能力平平,与厂长等核心人物走得很近的规划科科长齐百畅,却 当上了副厂长。夏晓波跟大家一样失落,他可不是为了什么田力,他只关心徐莉, 不知她回家之后有什么打算。 当夏晓波再次来到徐莉所在班组休息室时,大家正在畅所欲言,不再遮遮掩掩。 那个圆脸女工神气十足地说:“我说的没错吧,咱们田主任就是没上去吧……” 大个子男工人一言不发,大家也都闷闷不乐起来,有人还唉声叹气。 夏晓波鬼鬼祟祟从门外溜了进来,像一条影子,把圆脸女工吓了一跳:“你怎 么跟鬼似的呢,连点儿声音都没有……” 他不好意思笑了:“我是来看看老同学的……”他的话,在这个时候很让徐莉 感动,也让满屋子的人惊讶。 那个中年男工:“你们俩是同学?” 夏晓波轻轻点着头:“没错。” 那个大个子男工:“我怎么不知道?” 徐莉轻蔑地说:“这事儿难道还要向你汇报?” 其他人笑了笑,纷纷走出去。夏晓波知道,当年那群围追徐莉的雄狼们,除了 调走的,偶尔也有一个半个高升除外,余下的也显出了老态,他们凭雄性的敏感, 就能嗅出夏晓波来此的真正目的。 望着他们的背影,听休息室的门被一遍遍摔得山响。他想象自己冲出去,站在 天车平台上,向着高大雄伟的厂房,狼一样恶狠狠,又无比痛快淋漓地嚎叫起来, 让无数机床的轰鸣成为强劲的伴音!生产现场淡蓝色的青烟,构成他的背景。他突 然觉得自己很镇定,很坚强,也很沧桑。 “回家有什么打算?”他收回自己的坚强,保留了一半儿的沧桑。 “先休它半年再说,太累了……如果,我真吃不上饭了,老同学肯不肯帮忙啊?” 夏晓波的脸,一下感到热了。他知道徐莉指的是什么。十几年前,她高大健壮 的丈夫不甘心一辈子围着机床转,眼见升官无望,就下海经商去了。渐渐有了起色 之后,便绯闻不断,她佯装不知,又有儿子牵扯,她的婚姻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如丝 悠荡。那时,她才是三十多岁的少妇,不知怎么就说服了自己,跟当年那群狼中的 某一个弄出了情况。 旧社会都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现在的信息社会。她丈夫无论如何也不将就了, 几年前离了婚。她舍不得孩子,法院就判给她了,工厂那阵儿效益好,她连孩子的 抚养费也没要。谁知市场风云变幻,企业一年不如一年,她开始承受经济压力了。 据说,有更多的狼,向她伸出了援助的利爪,她与狼共舞了。舞得夏晓波躲得远远 的。 无论如何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他沉默了一会儿,用同情和理解压制了自己心 中的厌恶和反感。他说:“其实,我一直非常喜欢你,上中学时就喜欢了……” “真的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整天像个天才,独来独往的,我以为你根本没 瞧得上我呢……”鬼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但夏晓波心里很受用,呆滞的眼睛,便有了几分精神。她准确领会了这种精神, 一个及时的吻,在脏乎乎油腻腻的休息室产生了。 “这里不安全,哪天上我家去!”她的目光炯炯,一点儿也没有下岗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