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张直接去了厂办。办公室的人都在忙着换新门牌,过去的厂办公室的门牌换 成了综合管理部。小陈见小张来了,就让其他几个人接着干,她进了屋,小张也随 后进来,像个被接待的客人。 小陈早收起了刚才换门牌时的笑容,她高贵又优美地说:“你的事儿厂里…… 哦,是公司,已经决定了,根据你的请求和你的表现,把你重新安排到销售部……” “不必了,销售部门用不上我的专业,我还是喜欢干我的老本行!咱们先不谈 这个问题,还是先谈谈周总……”小张气势如虹,谈锋凌厉,不给对手任何迂回的 机会。被众人恭敬惯了的小陈,冷丁遭遇这样的谈话方式很不适应,嗫嚅了半天才 说了一句:“哪个周总啊?” “还用问吗,就是咱厂那个大供应商……给你送过化妆品,羽西牌的,给厂长 送过大力丸,香港产的,还送过这个……”他边说边用手做了一个点钱的动作。 小陈不经意间,张大了嘴巴。她再也矜持不下去了,她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慌, 尽量显得大大方方地告诉他:“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小白人儿无权决定,这事还 得向领导请示……” 小张冲她摆了摆手,意思他很清楚这个工作流程。 小陈转身出去。小张认真反思自己刚才的言行,是否严格按预想的进行了,某 个细节是否出现了漏洞,最终能否达到预期的目的…… 转眼之间,小陈就回来了。这让小张深感意外,在他的计算里,怎么也得个把 小时,因为变动一个人,就得调整一大串!难道说,人家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小陈进屋就拉了把椅子,胸有成竹地坐在了他的面前,那种自负就像他当初审 夏晓波一样!而此时,他自己反倒像接受审查的。小陈的过分自信,让他没了主意, 因为在他的猜测里,根本就没有对方不妥协的可能!他立即开动脑筋,思维高速运 转,想尽快找到应对目前困境的好办法。 出于职业习惯,尽管形势对自己很不利,但他丝毫没有流露胆怯和沮丧,依然 用冷静与沉默应对!最后,还是小陈忍耐不住了:“既然你这么喜欢自己的专业, 那你现在就到综合部报到,任保卫干事!说来也巧,现在正好就有个案子,你准备 处理吧……” 小张心里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暗暗说了一声,天助我也!嘴上却严肃地说: “什么案子,请把案卷给我?” “目前还没立案……”她舒展了一下优美的身姿。小张马上又再次陷入沉默, 还是以倾听为主。 从小陈吞吞吐吐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小张总算弄明白了大致情况。规划科有个 叫孙东的中年人,对这次改革意见很大,本以为他能当上部长,结果不是他,这家 伙就不好好儿干工作了,整天怨天尤人、迟到早退,不服管,还差点儿跟新聘的部 长动手打起来…… 按正常的思维,小张会告诉她,这是人事部门的事儿,根本不用立案,也没法 立案!但他聪明就聪明在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显然,这不是一般的违反厂纪厂规 的平常小事。其中真正的原因尚未掌握,从小陈竭力想掩饰什么这一点上看,自己 就没必要跟她再啰嗦下去了。小张于是说:“请领导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小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声没吱,但她的表情明确在告诉他,她一点儿也不 相信,因为她都没弄清自己刚才讲了些什么!小张只好补充道:“领导工作的难点, 就是我工作的重点!别说什么孙东,就是孙悟空,量他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说这些话时,他露出了职业的果断和凶狠! 小陈心里不禁一阵颤栗,暗想:难怪这次改革,厂长宁可留下年岁大的薛科长, 也坚决不保留既年轻又是专科毕业的小张!看来这小崽子真够有能力的,一旦有什 么蛛丝马迹被他掌握,那他的破坏力,也真够人喝一壶的! 小张是在小陈无比惊愕的目光下,走出综合管理部的。尽管他对这个案子还一 无所知,但他掌握解决问题的流程,他知道找谁能把事情弄明白! 夏晓波理所当然成了小张第一考虑的人选。而此时夏晓波已经走在去徐莉家的 路上。她的家也在厂区家属生活区,夏晓波的行踪显得很诡秘。好在她家自己一个 中门,可就在他敲她的家门时,对门的邻居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穿着背 心,不怀好意瞅了他一眼,又使劲把门关上,然后就在门镜里窥视着他。 好在这种被别人偷窥的时间不长,徐莉开门了。也不知她咋安排的,事先已经 通过电话了,她的儿子还在家,见他来了,她便催促儿子快去同学家。夏晓波非常 尴尬,她的儿子跟他个头差不多,好像自他进屋就没正眼儿看过他。末了,他还讨 好地说了声:“再见!”她儿子根本没听着似的扬长而去,倒是徐莉不断打着圆场 :“现在的小孩子,懂事儿的太少!” 他心里说:那也得看是啥事儿啊,现在孩子,比大人懂得还多!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卧室太小,放了一张大床,再也没啥空间了。不知 她在这张床上度过了怎样的岁月。夏晓波依稀记得,她结婚时是一张西式双人床, 喜气洋洋的,好像很轻松就能托住一个山盟海誓的诺言。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托住, 该走的走了,该老的老了,难道真有命运之说…… 徐莉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各种感慨,过来帮他宽衣解带,然后麻利地剥光了自 己,于是所有的感慨就一扫而空。夏晓波第一次品尝到风情女人的倾心服务,这种 愉悦让他干巴巴的生命有了无限夸张的艺术效果。亢奋中,他呓语般断断续续说了 如何暗恋她,又如何冒险偷窥她的身体。 当然,关于厂办小陈和其他什么的都没说。她边听边越发浑身颤抖,呼吸更加 急促,像吃了兴奋药,面红耳赤的。突然她停止了扭动,像一具直挺的僵尸,吓得 他以为她突发心梗什么了。没等他从她身上下来,她一翻身,像挪动一捆柴火似的, 把他侧放身旁。 “你偷看女澡堂子?” 夏晓波有点不高兴,心想瞧不起我?咋也比你卖大炕强一点儿吧!便一声不吭。 “你从啥时开始看的,是不是天天看?”那兴奋劲儿,比刚才扭动还带电。他 便有气,更不吭声。 “宝贝,快说!七月二十五号那天你看没看?” “你问这干什么?”夏晓波有些警觉。 “那天正是田主任出事儿的日子……”她的声音开始发尖。 “对啦,厂里不少人,对你们车间田力没提拔上来意见挺大?难道田主任上来 你们就有救了,就能不下岗了?” “你不知道,划小核算单位后,田主任带领我们焊装车间创了不少效益。按理 焊装车间根本用不着裁减工人,但车间没有人事权。田主任经常说企业要把精力放 在研究市场和提高产品质量上,而不应单纯地靠裁人解决问题!又说人是能创造财 富的动力,不是包袱……还有好多词,我记不住,反正大家伙儿都特别拥护他。” “那他为什么没被提上来呢?”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他闯进女澡堂子,看人家女工光着的身子……” 夏晓波心中一动:“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不到一个月吧,厂里刚哄哄人事改革,他就出事了……” 夏晓波支着肩膀,严肃地说:“我再问你,你相信田主任会做出这事吗?” “按理不会,因为车间有不少漂亮女人,甚至小姑娘都在主动追求他。他手里 有钱也有点儿权,干吗非去闯女澡堂子呢?别的我不敢肯定,反正老田的确没占我 的便宜,我就觉得他挺值得佩服。何况确实有人在陷害他……” “陷害他?太夸张了吧,就算是陷害,你咋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就凭你们女人的第六感觉?” “那才不是呢,我小学同学孙晶的弟弟孙东,非常清楚陷害田主任的内幕……” “哪个孙东,是规划科的孙东吗?” “对,就是他!” “他一个小科员,咋能知道这么大的事儿?” “你别忘了,这次提拔上来的齐百畅,就是他原来的顶头上司!” 夏晓波这回完全清楚了,七月二十五号,恰巧是他去浴池顶棚维修的那天。夜 班洗澡的女工很少,也就三四个人。还有几个人在换衣间换衣服,突然听到女人尖 叫,随即还有哭喊声。正在洗澡的几个女工吓得忙用毛巾挡住下身,缩成一团儿。 不一会儿,又都跑出了浴池。他觉得很扫兴,也知道出事儿了,就赶忙撤出来。在 车间,听加班的工人说,有人喝醉了,闯进女澡堂子里去了。 在今天这似乎不是什么多大的新鲜事儿,听者大都一笑过去了。没想到闯入者 竟然是田力主任,更没想到他因此断了前程,也断送了更多人的希望。已经下岗的 徐莉,为了能洗清他的冤情,在床上果断停止了他俩的做爱,这对夏晓波来说,是 一件非常震动灵魂的事。在他平庸的毫无激情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正义的力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小张,让他马上到厂里去,说有重要事 情!他只好向徐莉告辞,套上裤子后,他从屁股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工作证,再 从工作证里,抠出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徐莉接过这三张形状整齐的钞票, 认真看了看又递了回来:“你收起来吧,用不着……” 夏晓波有点着急:“这不是假钱!” 徐莉说:“我知道,就是不想要你的钱!假如你有心帮我,就把田力主任的冤 情洗刷了……” 夏晓波的灵魂再次受到震撼,可就在他从徐莉家那栋楼大门出来的一瞬,第三 次震动又接踵而至。规划科的孙东,竟然与他走了个碰面!也许都是做贼心虚,两 个人彼此都异乎寻常地热情。最后谁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就分别匆匆忙忙走 掉了。 这次震动更厉害,好像一下子震掉了他的灵魂!夏晓波觉得被掏空了一样,脚 下轻飘飘的,往厂里慢悠悠地飘。什么叫胡思乱想,什么又叫浮想联翩,孙东肯定 去了徐莉的家,不联想也是这么回事!他实在忍不住,停下来拨通了徐莉的手机。 好半天,她才接起来。 “干吗不接电话呀?”夏晓波故意装作一无所知。 徐莉似乎没听出来,气喘吁吁又有些不耐烦:“你是谁呀?” “我是夏晓波,你忙啥呢,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哦,是晓波呀,我没忙啥……”可喘息依然沉重。 “我就在你家楼下呢,我现在上去行吗?” “现在?你不去厂里了吗……现在家里有点事儿……” 夏晓波心里一沉,知道她在干什么了。便黯然关了手机,在关掉手机前几秒钟 里,还听到徐莉在呼叫。他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意思起来,就像得了一场感冒刚好, 嘴里淡得一点味儿也没有,浑身更是发虚,一种渴望生活,又缺少足够力气的状态。 好在回厂里的路有一段距离,足够他想一想自己的人生! 通过窥视这件事,尤其是与徐莉之间的事,让夏晓波突然有了顿悟似的觉醒, 同时也一下子拥有了无比开阔的胸襟。他首先反思的是自己,四十来岁的人,没干 过一件哪怕让自个儿满意的事儿。虽然徐莉如何如何,但她仗义疏财、热心助人的 气魄,还是令他汗颜…… 他又想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工厂,以前出过一位烈士,为抢救国家财产,被生产 线上烤爆的油漆烧成重伤牺牲了,他没进厂时就学过烈士的事迹,来到厂里之后, 自己反而没了一点儿筋骨,整天蔫了巴叽的无所事事。如果不是恰巧赶上改革,小 张又被踹出保卫科,这次自己闯的祸,即使不进去蹲班房,也免不了下岗……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到了厂里,夏晓波也没想清楚这个世界,和自己到底有一 种什么关系……还是站在厂房侧面树荫下的小张,把夏晓波与周围这一切密切联系 起来。因为刚才让他无比烦恼的孙东,又成了他们要全力应付的对手了,这一切就 好像都已经被安排好似的!夏晓波没好意思跟小张说,在徐莉家碰到孙东的事,但 他说了七月二十五日那天发生的事。 “小张,我问你,焊装车间田主任是不是承认七月二十五日那天,他闯进女浴 池,看到正在洗澡的女工了?” “这个案子是薛科长办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你问这事儿干吗,跟你有什 么关系吗?” “跟大家有关系!我实话告诉你,那天我正好也在现场,田力根本没进到浴池。 他刚进到换衣间,就被正在换衣服的几个老娘们儿没好声的尖叫吓跑了,我看得清 清楚楚!” “对呀,他是这么交代……不,是这么说的啊!要是这样的话,田主任是清白 的?”小张也敏锐察觉到这里有情况。 “是不是清白,我说不清,但他肯定没闯进女澡堂子!据说是有人陷害……这 事儿归你们保卫科呀,你问问薛科长?” 小张陷入了沉思,他微微晃动着上半身,仿佛还坐在那把会唱歌的旧椅子里。 半晌,他冷冷地说:“我怀疑这是一场大阴谋,包括薛科长,他们是共同策划并实 施的……” 夏晓波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小子不愧是警校 毕业的,真的很有头脑;第二个就是徐莉没有胡说,的确有人在故意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