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晓波!”突然一声尖叫,他原本游离体外的灵魂,倏地蹿回体内。抬眼一 瞧,正是自己的老婆乔红! “你瞎喊啥呀……”他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乔红从来没跟自己这么喊叫过。 “我瞎喊?你睁开狗眼看看,人家都怎么瞅你呢……”乔红的气儿比他的还大。 夏晓波认真地环顾了一下,那些早就退休或下岗的一堆堆儿闲人,正用无比欣 赏的目光打量着他俩。 “你不瞎喊,人家能看哪?” “你像个丧家之犬似的来回转圈,我都看多长时间了……” 夏小波胸中装得满满的一腔气儿,早已因老婆的怒吼震碎了前胸后背,一瞬间 跑了个精光,哪里还找得到一丝丝。 “有啥话回家说……”他的话,像他的身影,枯干而无力。 那些闲汉闲婆,一见夏晓波的样儿,就知道没戏。有的闲汉掀开大背心,露出 大肚皮,“啪,啪”拍得山响:“下棋吧,下棋吧,今天保证都是臭棋……” 还有个愿意接茬儿的:“为啥呀,不还没下嘛?” “因为晦气!” 夏晓波差点儿脱口说:你他妈才晦气呢!转念一想,邻居住了多少年了,犯不 上跟人家生气;更主要,原先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老好人,一杠子压不出个屁,冷丁 换成这种态度,别人受不了,自己也没趣儿,弄不好邻里关系还紧张了…… 想到这儿,他头也不抬往家里走。乔红又说:“你还有脸回家啊?” 夏晓波装作没听着,他觉得今天乔红不对劲儿,结婚这么多年,似乎从没见她 如此发作,像中了魔一样不可理喻。 果然,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乔红紧随着他进了屋子,没等他把皮鞋脱下来, 乔红手中的皮包就从他的身后砸过来,正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夏晓波第一次在自己 家里,遭到如此重创,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穿着鞋就连滚带爬进了小 客厅。 不知是吓蒙了,还是心里有鬼,他始终保持镇静。这种沉稳,恰恰激怒了乔红。 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更准确了,就更加丧失理智了。 “瘦狗!”她一时不知用什么最解气的词汇,来发泄心中无以名状的愤恨。 “我说你咋跟吃了枪药似的呢……”夏晓波试探着,看看乔红到底掌握了他哪 些内容。 “你干了挨枪子的事儿,还怨我呀!” “我,我干什么挨枪子的事儿了?” “别装糊涂,满大街都知道你搭上徐莉这台小公共汽车了!你咋就不嫌脏呢, 那是什么人都可以花几块钱,上去乘一圈儿的骚货。你,你,非气死我是不是……” 说着又要找东西砸他。 夏晓波一把抱住她,使出吃奶的劲儿让她动弹不得。乔红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不一会儿就哭得抽搐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这么搂抱她了。 看着她有些枯槁的头发里,一根挨一根的白发,就像她无法遮挡的老去红颜, 夏晓波的心,像触电似的不禁一阵痉挛。他清楚记得,第一次和徐莉上床时,他特 意仔细观察徐莉的裸体,她的皮肤虽然不十分白皙,但也光滑细腻,只有微微隆起 的肚腩,让人感觉到岁月的堆积……但这似乎并没影响徐莉的情欲,她甚至有点四 十正在浪头上的感觉。 而乔红真的老了,昔日饱满丰润的乳房,如今完全松弛下来,每月的月经来临, 乳房还有硬疙瘩,她的脾气也日渐古怪…… 夏晓波还是没有搂住他绝望的媳妇,乔红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斜靠角落里。这 一天,破天荒她没做饭。暮色一点点将他和她的脸色变黑,变得模糊,变得彼此陌 生。 乔红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一轮一轮,铺天盖地,将最后一点儿微弱的 光线也覆盖了:“我看咱俩还是离了吧,你好像从来没对我感冒过,难为你将就我 这么多年。徐莉是挺会浪,能不能和你真心过日子可难说,不过这跟我已没什么关 系了……” 夏晓波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媳妇说话如此文雅,就像从别人嘴里说出 来了的,让他十分惊诧。不过,这似乎真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从第一眼看见乔红 发疯,他就有一种偷窥时,被保卫科抓了现行的感觉,整个脑子发蒙。他现在唯一 的想法就是,能不能再次创造奇迹,成功地从困境中逃脱! 于是他尽量放平声音,显得从容地问:“你说了半天,好像我真有这么回事似 的!证据呢,你亲眼看到我和徐莉上床了?” “……” “说话呀,说这种话是要负责任的……” “还用证据吗,你肯定和徐莉有这么回事儿!”乔红跃起来,狠狠掰了一下日 光灯的开关,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两人都来了精神。 “好,就算有,你拿不出证据,就说明你在诬陷,是你有了外遇,故意找茬整 事儿……”夏晓波的思维,又有了电路一样清晰的感觉。 乔红果然被他的几句话,噎得怒火中烧,又没了斯文:“你放屁,明明做了亏 心事,还敢装成无辜的鬼样子……夏晓波啊夏晓波,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咋就没 把你看透呢?瞅你这副无耻的嘴脸,还真能演戏!老天爷算瞎眼了,白瞎了你这个 当反面演员的材料……” “可你说了半天,还是没拿出证据啊?”夏晓波索性就无耻下去了。 “非要证据,是吧?” “当然!这么大的黑锅,往谁的脑袋上扣啊,我既没那么硬的脖子,更没长那 么大个脑袋……”他甚至有点摇头晃脑了。 “你当我真傻呀?这几个月来,你到我被窝,总共串了几次门,我还记不清啊。 往常像个癞皮狗,死乞白赖缠着要弄,没弄几下就蔫退了,管咋地也算交公粮了; 现在可倒好,一两个月都不沾边了……更何况你们单位的电话都打给我了,你还想 自欺欺人哪!”乔红一副气炸了肺的模样。 夏晓波如遭雷轰,被震得发呆。乔红再说什么,他就听不清了,只见她不断变 化的血盆大口,向他喷着热气和阵阵腥味。血雨腥风中,他镇定自若,终于理出了 一条思路。 他不紧不慢:“是谁给你打的电话?他说没说是我们单位哪个部门的?”一连 串的提问,让乔红瞬间痴呆,半晌不语。 夏晓波刚才就在猜想,既然给自己的媳妇打举报电话,就说明他们还不敢与自 己正面交锋,那也就不敢留下真名实姓…… 果然,乔红的气焰被挫败不少。但她的嘴还挺犟:“说不说哪个部门能咋的? 关键你确实做了这些缺德事儿……” “关键这还是一件没法证实的事儿,所以还就不是真事儿!”他重新恢复了状 态。 “夏晓波!这明明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儿,你干吗就不承认呢?”她又气又急, 又有些无可奈何。 “我干吗承认啊,我和徐莉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他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是说我撒谎呗?” “那倒不是,完全不排除有人给你打这种电话的可能……”他又换上一副若有 所思的样子。 乔红也不像刚才那么暴跳如雷了,反而有了几分疑惑,和几分期待。 于是夏晓波继续分析道:“打匿名电话,鬼鬼祟祟,目的就想把我整下去!” “你一个臭工人,有啥可整的?” “说的不错,那你再说说,都什么年代了,这样的破事谁还在意,犯得上用这 种事儿整人吗,尤其整一个小工人?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触犯了人家的个人 利益!” “你咋能牵扯到别人的利益?” “不是我牵扯人家的利益,是我现在占据的岗位,惹着人家了……” “就一个小电工的岗位?” “你还别小瞧这破岗位,起码比在车间整天站着摆弄机床强吧;再说了,都啥 时候了,能有个岗位就不错了……说实话,这阵子我天天提心吊胆,就怕被整下来, 哪还有搞你的心情!” 乔红的口气明显转变了:“为了一个岗位,下了这么大的心思,实在太可怕了 ……” “这叫竞争!可怕的还在后面呢……” “后面?都被整下岗了,还有啥后面啊?” “就是不想下岗,才这么闹心嘛,一旦没工作了,你一个人的工资能养活全家 吗?”他的话故意整得挺沧桑。 乔红彻底放弃了愤怒,歇了好半天,叹息一声,擦了擦泪痕,心安理得转身做 饭去了。 夏晓波吐了长长一口气,想抖抖瘦瘦的肩膀,发现自己的前胸后背,早已被冷 汗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