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个漫长的夏天就要过去的时候,一件夏晓波意料之中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刚上任不久的副厂长齐百畅被停止工作,接受审查……群众呼声很高的田主任,终 于被提拔上来,但没有直接担任副厂长,而是厂长助理! 这位众望所归的领导,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安排徐莉重新上班,但不 是她一个人,而是一批人!田主任也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徐莉为他所做的一切。他 亲自找她谈了一次话,以后徐莉更加生动活泼,嗓门不但高而且很脆,眼见着一天 比一天光鲜。 与她相比,夏晓波更加消瘦了。长长的头发,形容枯槁,干巴巴的样子好像被 抽干了水分。即使田力最终当上了厂长助理,他终究没逃脱下岗的厄运。 下岗后,他的言行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令人担心的,他有时几天也不会说上 一句话。一个人,犹如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游荡。有人跟他主动搭话,他也答非所问, 再说一会儿就更不着边儿了。自言自语似的嘟嘟囔囔:“我尽力了,问心无愧了… …”一旦再问他,干什么尽力了?啥事你问心无愧呀?他马上又一言不发了。 徐莉找过他两次,可自从那天乔红突然冲上来砸门,他在极度亢奋中冷丁受到 外界的强烈刺激,后来又遭到乔红充满报复的恶意打击,虽经医生治疗,还是落下 了阳痿不举的毛病。不管徐莉如何努力,终不见好转。 年底,肚子上长三根毛的厂长接受审计,同时上级派调查组进驻厂里。厂长助 理田力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地主持工作了。小陈依然还在综合部,继续负责办公室 的那摊儿工作;小潘也还是人力资源部的副部长;只有小张接替薛科长,成了综合 管理部的副部长,主管全厂的治安保卫工作。薛科长提前退养,小张被任命的第二 天,就兴冲冲跑来告诉夏晓波了。当时,夏晓波正在公园里看人家打扑克呢,他听 说田力主持工作了,迷茫的眼睛突然一亮:“这家伙还真当上厂长了!你说,用不 用给他上高科技?” 小张冷丁听他这么说,就是一愣:“上什么高科技?” “你忘了,咱俩曾经议论过,万一他也是个贪官儿,就算我真想扒澡堂子,也 是不可能了,何况他在那儿地方还有过教训,只能使用高科技……” 小张想了想:“好像是说过,但我看先不用,上级部门会有更好的办法……” 夏晓波的眼神马上就暗淡下来,他最后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你忙吧,我还 想看这把牌的结果呢……” 小张盯着他,郑重地说:“真正到女浴池偷窥的,的确不是你!我已经有充分 的证据了,你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呢?” 夏晓波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苦苦一笑,转身又看那帮闲人打扑克去了。 “人生也许就如这场小小的赌局,不敢赌就永远没有赢的机会!那些所谓成功 的家伙们,总是无限夸大创业的艰辛和困苦。其实,福是人享的,罪是人遭的,什 么样的困难平常人也都能克服!真正的原因,是成功者在机遇面前,真敢赌它一把 ……” 夏晓波在公园一连看了几个月的赌牌后,总结出这番认识,并为自己能有如此 高度的见解沾沾自喜。他一个人曾经利用黄昏和黎明,非常认真地回顾了自己的全 部人生!他认为自己没有像风烛残年的老者那样消极,也没有像小时候读的《钢铁 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那样,留下伟大的鼓舞几代人的名言!他只是 客观地评价了自己,始终自信拥有着一份别人不具备的天赋。他要努力证明能做到 这一点,现在已经不再争什么气了,就是安排好身后的事,让自己和女儿最后感受 一下生命的价值!而这种价值,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它就是钱 币,实实在在并且数量可观,还能立即流通,瞬间改变女儿的生活! 于是夏晓波每天不再去公园,他连着十多天去保险公司。而且就在大门口,与 拉保险的年近五十的退养女工谈得十分融洽。他多次拐弯抹角向这位中年女业务员, 打听意外保险赔付的相关规定。最后竟引起她的怀疑,她一副警觉的样子:“你不 会是想自杀吧?” “不是,绝对不是!活得好好儿的谁愿意找死啊?”他百般解释。 “我看也是,买保险就是让生活更有保障,更能提高质量!没得病啊,就是不 知道健康的幸福;没到死亡边缘啊,就是不知道活着的珍惜……” 他在听了中年女业务员的一番话之后的第三天,决定还是执行自己设计的方案, 那就是以短暂的有意义的生命PK漫长的了无生趣的人生!他认为,没有人能像他那 样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因为没有人能像他,拿出每一天的黄昏和黎明、不吃不喝 地从自身这个角度,如此精细地思考了生命!包括对宇宙和人类的起源,都在最短 的时间里,进行了最深的钻研…… 他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集中起来,扣除已经划拨给乔红的那部分,他手中还有三 万一千四百五十八元!从中拿出来五千块,又留出点零钱,其余的全向中年女业务 员买了保险。好在他买的险种不论份,只按购买的金额计算赔付。中年女业务员一 边点钱一边兴奋地说:“我看你这么计较,以为你不会买了呢,没想到一下买了这 么多……”夏晓波也笑了,本想笑得潇洒点儿,可还是没笑出有钱人的感觉来。 回家三天他没再出门,仔细推敲了每个细节。然后揣上五千块钱,把平时舍不 得穿的西服拿出来,穿戴整齐,又仔细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才再次来到女儿的学 校。传达室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见夏晓波,俩人几乎同时高喊:“站住, 你不能进去!” 夏晓波吓了一跳:“凭啥我不能进去?” “你女儿跟我们说了,她没你这个爸爸……” “……”他顿时呆住了,比乔红那天砸门还僵硬。那个中年男人见状,忙从传 达室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老兄,你没事吧?” 夏晓波极度虚弱地摆了摆手:“我没事……”说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流了下 来。 “你也不用太难过,现在的孩子都不懂事,等将来长大了,她会理解你的苦心!” 中年男人好心地劝慰。 那女人在传达室里直招手,意思让他们都进来。夏晓波就被中年男人拽进了屋 里。那女人也改变了语气,柔和地说:“现在单亲家庭不少,给孩子的伤害太大了! 像你这样离婚了,还这么关心孩子的父亲真不多,我有时间再跟你女儿的老师谈谈, 让学校多做些工作,孩子会慢慢接受你的,今天就不要见她了吧……” 夏晓波想了想,深沉地说:“其实,我只想捎件东西给她……” 两人如释重负,愉快地说:“什么东西?”另一位也说:“我们肯定能办到!” 他从怀里,轻轻掏出用报纸包着的五千块钱。 中年男人一边接过来,一边问:“啥东西,包得严严实实的?”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的天哪,这么多的钱!”两人马上又紧张起来。 “麻烦你们,把它交给我女儿!就说……就说我一直都很爱她……”不争气的 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那女人在四处找纸和笔,嘴里喋喋不休:“这么多的钱,我们可一定要保存好, 给你写个收条,等交给你女儿后,再让她给我们写收条……” 夏晓波迅速把脸上的泪水弄干净,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让我看一眼我女儿吧, 我就站在后门窗上偷偷看一眼,决不会打扰她,请你们相信我!” 两个人相互望了望,中年男人说:“那我就陪你走一趟吧,记住,千万别出声!” 在一间教室的后门,中年男人站住:“这就是四年三班。” 夏晓波立即精神为之一振,悄悄靠近后门窗,偷窥似的仔细打量起来。他很快 找到自己女儿的身影,痴痴呆呆看了起来。班上开始有同学注意到他了,有几个男 生与他目光相对,他也全然不顾。直到中年男人上前,用力才把他硬给拽走。 从学校出来,沿着大街往市中心走。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但他心中却是满 腔的苍凉和悲壮。他一直在努力地回忆,古代有个刺杀秦始皇的勇士叫什么来着, 反正是两个字,在行刺前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啥想不起来了,最后这句就是“壮 士一去不复返”! 夏晓波知道,这个勇士为什么过了几千年还能被后人传颂,就是因为他是为了 国家赴死的,而自己是无法跟人家相比的,不是自身不努力,看看这茫茫人海,能 成为英雄的能有几人!想到这儿,他的心胸豁然开朗了。这时他仿佛才发现,城市 已经繁华得就要认不出来了。每条马路上的车都很多,一辆跟着一辆,连个缝隙也 没有。 他观察良久,认为很难按设计方案实施。于是,他索性放弃了计划,在一家门 脸挺大的饭店坐下来,点了四个菜,要了三瓶啤酒,自斟自酌起来。直到下午两点 多钟,他才坐上公交车回到厂区。他开始寻找地点和时机,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地 点,那是重新维修过的一段路,路面平整开阔,这个时间车辆不多,所以每台车的 速度都很快! 他选好了角度,做好了所有准备。有几辆车,从他眼前疾驶而过,他没有动身, 因为他觉得那些车档次都太低,不符合自己的设计要求,所以他只有耐心地等待。 远处的一所小学校,开始放学了,小商贩们围了上去,人和车都多了起来。他有些 着急了,恰在这时一辆崭新的奥迪车驶来,他迅速向马路的中间,也就是奥迪车的 必行之路冲去…… 他清楚感觉到了奥迪车撞到身体的那种冲击,耳边也清晰听到了凄厉的刹车声 和人行道两旁的尖叫声。当整个身心都感觉飘起来以后,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 以为这就是死了,什么全都结束了。 可一股凉水,把他泼醒了,他又回到现实,并且看见薛科长,两只手里各握着 一个矿泉水瓶,正眯缝小眼睛死盯着自己呢! “这小子醒了,我说没事吧……”他洋洋得意,比那天夜里审讯他时还仗义。 “是吗?我看看……”随即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夏晓波仰视的视线里。 齐百畅!这家伙竟然穿得板板正正,大分头也油光锃亮,夏晓波的目光和他的 目光,相互凝视了不到一秒钟,他飞快从夏晓波的目光里逃出,边逃边说:“看看 伤得怎么样,没事儿就给他扔俩钱儿,咱们得赶紧走,张总最讨厌不守时的人……” 薛科长又张开河马一般的大嘴笑了:“你小子就是他妈的命好,不用讹,齐总 就给你掏钱儿……”说着摸出钱夹,从厚厚的一沓钱里拈出一张,俯身递过来: “拿着吧,要是不看老同志的面子,一分钱你他妈都讹不去!要不咋说你小子命好 呢,又赶上我们公司新开业,破点儿财,就当你给冲喜了……” “跟他说这些话干吗?还不快点走!”齐百畅站在打开的车门旁,不断催促。 薛科长见他不肯接钱,就骂上了:“你小子可别不识好歹,想讹钱儿找别人去, 跟我少玩这个,给,就这些了,爱要不要……”说着把钱往他脸上一扔,转身上车 去了,嘴里仍骂骂咧咧:“不扒女澡堂子,改学碰瓷儿了,你也明白啥叫与时俱进 啊!” 夏晓波躺在地上,看眼前发生的事,就像看一场具有抽象意义的现代戏剧,只 不过发生在街头,并且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早上精 心挑选和用心穿着的西服,此时已经糟糕得不成样子。 有个大汉主动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有个小伙子蹲下身,帮他活动被撞的那条腿。 还有个老大娘,把薛科长扔下的一百元钱塞进他的上衣兜:“活动活动,看看哪儿 撞坏了没有?干啥也不容易啊!”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数不清的人来,把夏晓波团团围在了道路的中央,所有 的车都过不去了。人群中,有一双非常熟悉的眼睛在窥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