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学大概两三个月的时候,上面照顾贫困生的指标下来了。不知什么原因,等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贫困生指标不仅分到了各班,而且以班为单位,名单已报 到年级组了。 于是我想到了吴漂亮。 于是我给他的班主任打电话。 班主任回答说没有。 她没写申请吗? 写过,班主任说,僧多粥少。并说,你要是早十分钟打招呼,我就可以帮她弄 一个。 我知道班主任是雨后送伞。 于是我又给年级组长打电话。 吴漂亮不行。她没有学籍。没有学籍,按上面规定,不能办理银行卡。每学年 一千五百元补贴必须注入银行卡,上面才肯拨付。 听了这话,就像过生日的第二天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我又想起了吴漂亮的 学籍问题。 年级组长说,吴漂亮的学籍有些麻烦。她的学籍现在罗水县职业高中。要想转 回来,还必须通过市教育局等部门。年级组长顺势拿出一张格式化的转学籍申请表, 上面除了现就读学校马板高中要加章,现学籍所在学校罗水县职业高中也要加章, 最后市教育局和马板高中所在的光水县教育局也要加章。 作为经办人,年级组长说起这些复杂的程序,如数家珍,而在我看来,就像杂 技演员走钢丝,虽然有把握,但是又没把握。 于是我把吴漂亮叫到我的办公室,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这么简单的人, 做起事来怎么这么复杂?你作为休县人,跑到我光水县来上高中,而学籍却办在了 罗水县,而且在职业高中。 是吗? 吴漂亮听了我的话,突然睁大了小眼睛,半天反问了我一句。 那样子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怎么不是! 我问你——你干吗到罗水县竹棍上初中? 因为我在竹棍读的小学。 我问你——休县就没有小学吗? 有。但竹棍有我的亲戚。 什么意思? 我亲戚在竹棍,我在他家里住。 你不能在自己家里住,在自己的休县上学吗? 不能啊!家里没大人,爸妈很早就到外面打工了。他们在外挣钱,好让我上学。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报告!吴漂亮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外,说,校长,我找你有点事。 你进来吧。 我的学籍又没办成。我今天到罗水县职业高中了,是年级组长让我去的。去了 以后,办学籍的人说他忙,没时间给我照相,于是我就回来了。 那你明天再去吧。 不行。今天是最后一天。 没办法,我找到了本校办学籍的微机员,就地给她照了一张,折腾了半天,终 于发到了几十里之外的罗水县职业高中办学籍的微机员的邮箱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吴漂亮从罗水县打来的电话。她说照片是她的,但性 别是男,而且学籍号与她的身份证号不一致,最后四位数全错了。罗水那边还是不 肯给她办。 乖乖!我一听,头就大了。 你不会把你的身份证给他看吗? 我没带呢。 为什么不带? 事先没人通知我带,我以为不要。再说,我要是回休县拿身份证,得转四次车, 时间根本不够用。 我只好让她再次返回学校。 一想到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子,跨县奔走在办学籍、转学籍的路上,我就有 些心疼。当时到底是谁给她制造了这么多的麻烦?我想生气,可又不知道这气应该 撒在谁的身上。 我产生了要亲自出马,帮她去办学籍的念头。可是她总是在办学籍的最后时刻, 告诉我这些坏消息。等我要动身的时候,办学籍的时间早就过了。听说办学籍除了 高一有一次,高二还有一次。 于是我把吴漂亮的班主任叫到了我的办公室。 李校长!听说吴漂亮是你的亲戚,本期就算了,下期你最好给她转个班。不是 我撵她走,她在我班实在不合适。 怎么啦?我本来是想就吴漂亮办学籍的事儿,和他谈谈,没想到其班主任先发 制人,倒把我弄了个不自在。此时此刻,他可能忘记了他的班主任是我任命的,他 好像觉得我是吴漂亮的家长似的。 我感到很憋屈,但我还是耐心倾听了吴漂亮班主任的诉说。 班主任说,吴漂亮高一进班以来,就不像是个好学生,经常在课堂上玩手机, 我收上来后,她说是她朋友的。这么大的小孩子,就有了朋友,这让我很震惊。我 刚收了她的手机,她竟然跟出来要,一气之下,我把她的手机摔了个七零八落。现 在我把她从前面第二排,调到后面倒数第二排了,她仍然不老实,听课时,眼镜一 会儿取下,一会儿戴上,让人看了挺烦的。上次让她到罗水县职业高中去照相办学 籍,她在路上玩手机,等走到那里,竟然没有电了,一直联系不上她,她的学籍至 今没办好没转过来,要埋怨只能埋怨她自己。 听了班主任的话,我本来想说吴漂亮其实不是我的什么亲戚,充其量只能算作 我亲戚的亲戚。可说这样的话,就等于领导在下属面前狡辩,这让我无论如何放不 下自己,他毕竟与我隔着几层,他上面还有年级副组长、年级组长、政教副主任、 政教主任,然后才能到我这儿。想到这里,我自然就懒得解释了,于是改口说,这 样吧,你现在到班里去把她叫来。我想找她谈谈。 报告!吴漂亮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再次把小手举到了她的额前,透着厚厚的 眼镜片,凹着小眼睛问道,校长,你找我? 借着阳光,我看到了她那只脏兮兮的小手,她的手好像好多天都没有洗了,长 长的指甲里藏满了污渍。 我请她坐在我的对面,隔着一张老板桌,近距离地看着她,看了半天竟然没有 说出一句话。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好像瘦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说完后立即就后悔了。 可是她听了这句话,眼里的红立即绕了一圈,接着两滴清亮清亮的泪水就掉了 下来。 吴漂亮,别难过,我知道你为办学籍的事吃了不少苦,可你为什么去办的时候, 别人不告诉我,你也不告诉我呢?我要是早知道,也许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现在是县官不如现管,再说你也不熟悉,所以我就没跟你说,校长。 可我们是亲戚啊! 她望了我一眼,目光里好像有些莫名其妙,半晌开口道,我们真的是亲戚吗, 校长? 是啊,的确是亲戚。 哦。 她摘下眼镜,用手背快速地擦了一下泪水,于是把头埋在了手掌里。 她在等我问话。 你——现在学习怎么样,平时交往的人——多吗? 我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让她受到刺激。 开始进班还可以,坐在第二排,能看清黑板,后来班主任把我调到后面,我看 不清黑板了,慢慢地就放松学习了。我交往的人不多,只有几个朋友。 朋友?哪几个朋友? 校长,你别误会,她仍然叫我校长,好像不肯认我这个亲戚。说,其实,我, 也没有几个朋友。 别说有几个,即使有一个也不行。我在心里说,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难怪 你的班主任对你有那么多的成见。 校长,你可能误会了,我说的朋友是外班的同学,女同学。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看来不光我误会她了,她的班主任也误会她了。严格 说来,我的误会是建立在其班主任误会的基础之上的。 我再问你,你去办学籍的路上,玩手机,到了罗水县职业高中,电都玩没了, 以至于你的班主任迟迟联系不上你,是这样吗? 没有啊!她听了我的话,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哪有手机啊,那是我朋友的,不, 是我同学,女同学的手机,班主任早就摔了。我在那里给你打电话,也是临时借别 人的啊。 我只好“哦”了一声。 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么,班主任收了你的手机,为什么急着去要呢?他的气 还没有消,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当时出来不是要手机的,我见他在窗外向教室里面招手,我以为他是叫我出 去,后来才知道他是叫另外一个女同学。我当时误会了,就出去了。没想到,他一 见我出来,就把手机摔了。 我只好又“哦”了一声。 校长,你以后别说你是我的亲戚好吗?他们知道了会不高兴,会对我不好的。 我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