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是一个冷清的晚上,我烤着火,看着自己的手。我的这个家,从前的热闹是 再也不见了,先是我父亲,接着是我哥哥,一个死在马上,一个死在医院。现在, 家里只剩下我和阿妈了。白天,阿妈只在屋子里诵经,夜黑尽了,才捧着一只点着 火的铜钵出来。塘边放着的旧经书,是她无意中落在火塘边的吧。我拿起来翻开, 突然一张纸掉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我捡起来,弹掉灰尘,愣住了。这不是那张修理柴油机的单子吗? 那晚我把单子放在膝上,在火塘边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见 自己坐在汽车里,车不停地往前开,往前开,一直在往前开,窗上结着雾气,我只 能知道我们走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街两旁房子一幢接着一幢,天蓝的桔黄的屋顶 积着雪,像蛋糕上的奶油,涌到啤酒杯外面来的泡沫。车子停下来,我看见了雅娜。 我问她,你去哪里了?她身后的光越来越亮,我还以为是那火光自己在飘动呢,却 看到朝我走过来的阿妈。 我很高兴阿妈赞同我去唐溪,她说,你心里放不下,就去一去吧。连我自己也 不敢相信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一下地图就知道有多远。吉央说这太天方夜谭了, 靠着这么一个梦就能找到? 是太天方夜谭了。可不靠这个梦靠什么?反正我已经知道有唐溪这么一个地方, 产枇杷,丝绸,为什么不去一去呢?这个念头像根针似的,时不时用它尖利的那头 钉我一下。 比尔酒馆,我认识的那个什么都懂的人开导我,去,不去,就那么简单,没有 去和不去。就这么简单?我把“敞篷车”押给酒馆老板娘,叫她好好替我管着,等 我把钱还上就把它开回去。 飞机天亮时到的。在飞机上和我一样一个人的有很多,只有我空着一双手没事 干。没有谁看我,他们谁也不看。看来我不古怪,这让我好受了很多。 出了机场,搭上一辆大巴,车不停地往前开,往前开,一直往前开。窗上结着 雾气。和则扎寨一样,这儿也刚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被风吹落下来,一小片、 一小片地飞舞着。我用力抹开窗上的雾气,贴着窗子看着外面慢慢划过一幢幢房子, 和梦里一样,也是天蓝的桔黄的屋顶,屋顶积着雪。 车停在一条新建的街口。我下了车,走得很快。沿街的窗户关着,一条狗跑过 来,嗅着我的脚,一个女人把它叫走了。我往前走着,两个手里提着菜的人,嘀咕 着从我身边走过。一个戴皮帽的老头迎面走来,留下几声虫子似的哼哼。一个在街 沿上摆了几棵青菜的老太婆胆怯地问我要不要青菜。墙上贴着布告。这就是雅娜落 生的地方。米雅呢,米雅会在哪里呢?带着我的儿子? 只剩最后几个天蓝的桔黄的屋顶了,已经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我有点胆怯,却 管不住我的脚,它一大步一大步,磕磕绊绊朝前跨着,直到眼前忽然一亮,我走到 一个游乐场里来了。真想不到这里有这么大一个游乐场,有这么多不怕冷的孩子, 穿着五颜六色的棉衣,赤着的手,手心冻得通红,争着在滑梯上爬上去滑下来。我 就像掉进一个麻雀窝,耳朵里全是孩子叽哩呱拉的叫声。 太阳慢慢地大起来。哪里都是通红的,金黄的。雪薄的地方开始化了,滴滴答 答地滴着水滴。我觉得热。好像冬天挤掉春天,夏天突然来了。我脱掉最外面的衣 服,还是热。绕过一个跷跷板,我又脱掉一件,把它们扎在腰间。 不能再往前了,我的心突突地跳着,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了。紧靠着墙的尽头, 在梦中雅娜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匹木马,一个小姑娘坐在木马上面。 是个很小的小姑娘,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看着我笑着。 就像看到了雅娜,也看到了米雅。虽然,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们了。我的喉 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抖动得厉害。所以我就那样垂着手,看着她。过了很久, 我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说了声“你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