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爷是个老头儿。这话看上去像句废话,但我们最初认识他并唤作五爷的时候, 他离这一称谓委实还有些距离。印象中,那时候他身材魁梧,体格硬朗,大约六十 几岁的样子,这与父亲是相差不了几岁的,加上还当着“公家人”的父亲黑发葱茏, 精神矍铄。尽管从年纪上父亲也可以称得上个老人了,但在我们的心里父亲是不老 的,他们自然也该是同代人。可是称一声爷自是很有必要,母亲说——出门小三辈 儿。 那年冬天,我们举家迁到小城边儿上的村子居住。房子是临时租来的,破旧, 狭小。院子又极窄,从房墙根儿到院墙也就三四米的样子。院中有棵老梧桐,伞冠 便覆住了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儿,阳光从枯枝残叶的缝隙透进同样窄小的老式窗子斑 驳地撒在土炕上时,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浊便嗖地钻进鼻子。这让我们这群孩子的脸 色同母亲的心情一样阴沉了。挨到过了春节,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了老街坊的你来 我往,又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便早早地动了搬家的念头。偏偏村子里那个收电 费的又往往总是理直气壮地勒索了高出别家很多的钱去,于是我们都决定搬家了, 并且越快越好。可是,又搬到哪里去呢?总得要打听一下的。 五爷就是在这当口叩开小院的木门的。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正在小院里鼓捣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大约是 和一群蚂蚁有关,记不太清了。小木门便笃笃地响了,随后并没等到我出声又吱呀 的开了,闪进来的是个身宽个高,须发间白的半大老头儿,这就是后来的五爷了。 他捏了半截旱烟屁股站在院中央问,你家大人哩?随后抽了一口烟眯了眼。我便很 是慌恐,哥曾告诉过我初来乍到的不要太相信陌生人。你干吗?爸,来人了——我 边问着边向屋里喊。父亲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和我问了大体相同 的话。你是兴家吧?青山是你叔不?他并不回我们的话,而是又吸了一口烟问父亲。 是啊,您是……父亲应喏着,再问。这就对了,青山是俺表兄弟,你喊俺五叔就行 了!他说着话抬起脚在布鞋底子上把烟头摁灭:青山说你住得不坦实,叫俺想法给 你换个地方!他说。呃,呃,是这样啊,父亲方才想起前几天老家的山爷来时,无 意中是说起过换房的事儿的。 五爷是族中山爷的远房表弟,辈中行五。于是五爷就成了父亲的五叔,也就成 了我们的五爷,从这层关系上讲,确也是顺理成章的。可是至于山爷,我们是不领 什么情的,我们从老家搬出来的时候,山奶奶便借帮忙收拾行李的机会,硬是将母 亲用的一瓶洗头膏和一把还裹着塑料纸的竹筷子很无意地装进了自己的大襟里去了。 山爷前几天来的任务也是说服了父亲把老家院中的老枣树伐了做了耙模子。母亲是 不许我们说这些事情的。接着说五爷吧。 在五爷的安排下,我们很快搬了家。住在离五爷不远的地方。一来二往的,便 听说了五爷的一些家事。五爷有两儿一女,二小子生下来便过继给堂兄,五爷五奶 老两口便跟了老大过日子,可偏是老大家的又不省油,整天的指桑骂槐比鸡骂狗, 老大又做不了媳妇的主,五爷便在一天爆发了,抄了擀面杖卸了老大家的胯骨轴子, 也灭了老大家的威风。没了威风的老大家便给老大撒疯,要五爷卷铺盖卷儿。老大 就屁颠颠地找到五爷,说,爹啊,你咋能这样哩,有事儿你给俺说呀。你看这茬儿 咋办哩?五爷一笑,给你说?你八棍子揳不出个屁的!咋办?凉拌!你娘的还想让 俺走?这地儿是你爹俺挣下的,趁早你们给俺滚蛋!然后一脚把老大从门里踹出来。 老大一家没辙儿,索性搬出去另开了炉灶。五爷的闺女怕老两口有个好歹的,便想 接过去住,五爷不去。于是就老两口顶门过光景。老大的小子宝儿小两口却来了, 爷啊奶的叫的勤快,说是他娘不对,让他们自个儿过,俺们和爷爷奶奶过,照顾您 二老。五爷和五奶的泪就下来了,不孬,不孬,爷奶没白疼啊,有个白眼狼的娘不 管了,俺宝儿没长瞎就行了。于是,祖孙两代四口便过起了日子。 有孙子两口子折腾着,五爷的日子挺滋润,五爷没什么事儿可干了,便背了手 一脸熨帖地遛弯儿,拉呱。时间长了竟也成了我家的常客,并时常给我们一些实在 的帮助。五爷年轻时干过木匠,眼下还是自学成才的老中医,家里有点家什修缮什 么的零打碎敲的活儿,五爷便往往三下五除二地拾掇好,孱弱的母亲有个头疼脑热 闹肠炎什么的,他也总是药到病除。在满怀感激的日子里,五爷似乎成了我们家的 一员。他有事没事儿便常来聊聊,抽两支烟,喝几杯茶,偶尔吃顿饭。很快,父亲 退休了,五爷来的便更多了,一到下午父亲总是沏一壶热茶,备下一盒烟,等着五 爷打开话匣子,一直响到天色黑下去。若是夏天,小院的木桌上,便还会常常摆了 母亲新摘下的黄瓜、豆角、西红柿什么的,这是让五爷带回家去的。起初五爷是不 要的,总是摆了双手嘛呀嘛呀的推托。父亲便也劝,我自个儿种的,家里也吃不了 这么多。五爷便不再推让。 五爷和父亲聊天是蛮有意思的。基本上是他一人在说,父亲适时搭几句腔,像 对口相声里的逗哏捧哏。这倒不是说父亲不热情,委实是五爷的话多,父亲是很少 插上嘴的。 五爷说,年轻那前儿学木匠,说是学,其实师傅是不教的,光让干些抬木头拉 大锯的粗活,于是就偷着看,时间长了认为没什么好学的了,他便觉得这很是对不 起家里一年给师傅的两斗红高粱,就给师傅提意见,师傅就扔给他块儿下脚料—— 去,凿个圆卯儿!他就叮叮当当、吭吭哧哧地鼓捣了半宿,第二天竟弄出个三根腿 的小圆凳。师傅一看,哟,小子哎,挺像回事啊。顺手给扔水缸里泡了半天,又捞 起来把腿儿冲下来验,一看圆卯儿配圆榫儿,连个楔子也不用,严丝合缝儿的,又 滴水未渗!这显然是比师傅还高超的细活儿。师傅就辞了他。五爷于是就常常对父 亲说:要不就说啊,俺是个鳖木匠出身哩。脸上却是很惬意的表情。 至于五爷是怎么又当上赤脚医生的,我记不起他是否说过,但我们认识他的时 候,五爷的医道在十里八村却也是着实叫得响的。他也随叫随到,价格公道,这便 很得人缘。五爷说,看就得给人家看好,要不也甭揽,瞧病瞧不了,那还瞧个屁! 表情很是严肃。这样就很是得罪了一些穿了白大褂的公家人。五爷不在乎,接着说, 嘛教瘦(授)教肥的?瞧不了病也白搭!他们会把脉不?随给人家把脉随白话,能 把出个屁来?这要讲究个气沉心静哩!还整个这仪器那仪器的,是人瞧病,还是仪 器瞧病?嘁!五爷抽一口烟,很是不屑地接着说,再说了,动不动的竖一大牌子, 还他娘的嘛行子病研究所,这有嘛好研究的?开的药什么精制的傻制的一大堆,是 吃药还是吃饭?接着五爷就来一大套关于这病的病理、病源以及治疗什么的,父亲 便一头雾水地嗯嗯地答腔,五爷说完了,喝一口茶,抽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便很有 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了。 五爷对西医的抵触,后来父亲还是听出些缘由——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大兴公 私合营的时候,县里听说城关村里这个行医的后生很有些水平,就想收编到人民医 院来。五爷却不怎么感兴趣,认为还是当个村医的好,又自在又舒坦的,还挺让人 喜。县里就来了好几批干部做思想工作,说五爷的医术高明,到县医院更能为人民 服务啊,咱这医院可是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精神建的哩,是人民医院哩。五爷 就同意了。可是去了才知道是需要考试的。五爷一看觉得人家是信不过,一个字没 写就自个儿直接打上了分数——在试卷上画了个大圆圈儿。然后给人家说,俺是个 鳖木匠出身,线能画直,圈儿能画圆,这横竖撇捺的可摆正不了。五爷便在人家的 哭笑不得中,扬长而去。 不过,令五爷反感的好像还不止西医,对于时下的年轻中医,五爷也是颇有微 词:就说抓药吧,嘛叫抓药?抓药抓药,就是用手抓嘛!用多少抓多少,哪能用戥 子哩!还有嘛行子药湿(师)药干的,这抓药也得到学堂学好几年? 五爷的确也是个善于学习和思考的人。有时我去他家取药,总是看见五爷或正 给人看病,或正戴了花镜抱了本发黄的医书看。五爷说,他没上过嘛学堂,字都是 自个儿学的,也有听别人口头给说的,听不明白了就去查,查不到了再回来问,这 就让我很是敬佩。那天,五爷就问父亲:你是教书的,有学问的人,有句话你知道 不?俺可是查了《康熙字典》都没查到哩。父亲就问啥话,五爷说: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落壶啊,嘛意思?父亲就说不是“落壶”是“乐乎”,就是高兴的意思。五爷 就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噢,对,对对,有朋友大老远的来了,嗯,落壶,把 茶壶放下,沏水,嗯,是得高兴些才是哩。父亲就一口水呛到嘴里喷溅出来,同五 爷一块哈哈大笑了。 毕竟岁月不饶人,五爷老了,可他爱思考的习惯还是保持下来,有一天他对父 亲说:你说俺咋觉着这天是越来越短了呢?父亲就说,现在正是冬季,夜长昼短。 五爷便摆了摆手:才不是哩,俺就琢磨着是这么回事儿——你看看,整天这里抽油 那里挖煤的,掏着掏着这地球可不就轻省了?轻省了它就溜达地快了啊,一会儿一 圈儿,一会儿一圈儿……父亲看了眼五爷已是稀疏可数的白发,咧了下嘴却没有笑 出来。 五爷着实是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令我很是不解,就问母亲。母亲唉地叹了口气 说:和宝儿两口子打官司哩。我说怎么会呢?小两口不是伺候得挺好的吗?人老了 咋还不知足了呢。母亲便告诉我说,不是哩,开春儿的时候啊,宝儿要翻盖老房子, 就是五爷他们一块住的房子啊,说是盖好了让老爷子住亮堂的哩。还给五爷借钱。 五爷挺乐的,逢人就说自个儿有福气哩,就把积攒的两万多块钱一股脑儿地给了宝 儿。现在房子修好了,宝儿两口子却说自个儿没义务伺候爷奶,这是他爹的事儿, 五爷呢就让宝儿还钱,可宝儿并不承认借了五爷的……唉,人老了啊……母亲后面 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 冬末的时候,下了一场雪,五爷死了。看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的时候,我 突然想也不知五爷的官司到底打赢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