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牛爷不姓牛。是否出于他本人言谈话语中拉胜不拉败的牛气而得此雅号,我不 得而知,反正小辈们都这么叫,他也喜笑颜开的应着,就这样传开了,至于他姓什 么倒真显得不是多么重要了。也有喊他三牛的,那就是平辈们对他的称谓了。可偏 是牛爷又并非排行老三,这就又让人不得要领。父亲和五爷聊的时候,我就壮了胆 子问五爷:牛爷为啥又叫三牛?父亲立即就阴下脸来:别胡说!五爷却乐了:问的 好哩,就是人牛、话牛、事儿也牛哩。我挠了挠头皮,更加迷惑了。 牛爷是五爷介绍给我们的新房东。那年热心的五爷帮我们从那个糟糕透顶的小 破房里搬出来时,找的就是牛爷的房子。当时,父亲跟了五爷去看完了房子,一个 干瘦的谢了顶的却又一脸骄傲的半大老头儿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五爷就给父亲说: 这是俺三牛兄弟哩,你叫三叔呗。父亲就喏喏地叫了声三叔。牛爷便满面红光又很 带威严地从鼻孔儿里嗯了一声说:这屋子是老二家的,现今儿老二自个儿盖了楼, 大楼哩,这里就空出来了,其实俺也不缺钱花,这不是鳖木匠(指五爷)介绍的嘛, 就是自家人,用房子放心哩。正说着,牛爷腚后头就挤过来个胖老太太一脸堆笑地 插话:是哩是哩,一样收钱,咱也不拿人家外头,还是自个儿的人住着放心,再说 孩子们都搬走了,俺们俩老家伙也怪闷的,来一家子人家还给做个伴儿哩。不用说 这就是牛奶奶了。牛爷却又是鼻音很重地哼了一声,牛奶奶便忙不迭地闭了嘴。父 亲便点出一沓钱来说先付半年吧。牛奶奶看了眼牛爷伸手接了就要递给牛爷,牛爷 一瞪眼,嘴里丝哈了声咳,牛奶奶就把钱揣进自个儿大襟里。几天后,我们就搬进 了牛爷老二的房子。 我们的新家和牛爷的住处是紧邻的院子,牛爷又是房东(其实准确地说牛爷该 是房东的爹才对,不过后来我们一直也很少见到牛爷的二小子一家,房租又总是交 给牛爷,索性就称房东好了,反正都是他爷们儿的事儿),自然就很是经常随意地 踱过来看看聊聊。牛爷说,咋样?这屋子住着行不?盖好了没多少年头儿哩。父亲 就说,嗯,行啊。牛爷说,这院子也大,待着心里敞亮哩。父亲就说,嗯,是大。 牛爷说,屋里是土当场子没抹灰,这样就渗水哩,还不打滑。父亲就说,嗯,渗水。 牛爷说,这地儿离城里近便啊,上街抬腿就到哩。父亲就说,嗯,近便。 夏天多雨,屋子里地面比院子里的低,天一晴屋里便返潮,地面和墙壁上总是 挂了细密的水珠儿。父亲于是就差了二表哥来,准备在地面上铺了塑料布,然后漫 了砖上去。牛爷就阴了脸又是很随意地踱过来说,嗯,当场子是洼一些,可是沙土 哩,吸水儿,扫地也不暴。父亲说,他娘腿疼,有风湿的,还是砌一下的好。牛爷 掂量了会儿便说,那也好,我当院儿里还有些半大砖头儿哩,让孩子们去拉过来。 父亲说,不用了,他舅家二哥说是在家拉一车过来的。牛爷的声调就很是明快起来 :噢,这样好,这样好,可是得漫平整啊,然后腿脚轻快地走了。 牛爷踱过来拉呱一般是看似无主题却又着实有目的的。比如他新穿了一件冰丝 半袖,撂下饭碗就会很是随意地踱过来,父亲就招呼说,三叔吃了?牛爷就又很随 意地拿下已嚼毛了尖儿的牙签儿:嗯,吃了,也喝了,两碗儿酒,老大小子给送的 鸡脖儿,香哩。说着话牛爷就又是很随意地撩了半袖的下摆去扇风:天儿真热哩。 母亲于是便忙不迭地递了蒲扇过去。牛爷接了,并不用,随手放桌上,接着用半袖 下摆。二姐便有些明白了:牛爷这衣服是啥料的,怪好看的。于是牛爷便又一脸灿 烂了,仰了脸像一朵失了水分的菊花儿:老大媳妇说是啥丝地,很贵的,凉快儿着 哩。 其实牛爷用词儿也很到位,并不是说话都带儿化音的。比如说早饭后踱过来时, 就会说:电视上有个笨(本)节目,里面说早儿吃饭要讲营养哩,俺和老妈妈子又 一人喝了一碗鸡蛋水。牛爷说的自然是开水沏鸡蛋,自然是一碗还是一盆基本上是 可以用水量来调剂的,但牛爷并不说蛋的个数,也不是像说“早儿”似的说“碗儿”, 而是很是气足地省略了后面的“儿”,这就让我们很是佩服牛爷语法上的功夫。二 姐说,省了这个“儿”我们可以想象牛爷最起码用的是盆儿大的碗。 父亲退了休,很是无聊了些,闲不住的他于是就侍弄些花草果蔬什么的,锄了 院儿里的杂草,平整了土地,院子里便很是生机地开出了月季、迎春儿、雏菊什么 的,也长出了茄子、辣椒、西红柿。牛爷便又很随意地踱过来:俺说这院子大哩, 又多了收成不是?口气里满是父亲可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味道。不过,我们 知道牛爷对那些花儿啊草儿啊的委实是不放在眼里的,因为我们曾听到他问过父亲 这花儿能否卖钱的话,父亲便说都是些不值钱的花儿,看着玩儿的。于是牛爷便又 是很不屑地冲出一个鼻音很重的哼字儿。就在牛爷夸那些豆角长势好的时候,母亲 便早已摘了又长又嫩的一大捆递到牛爷手里,于是牛爷便又很随意地夸起黄瓜来。 或许是我们的错儿,忠厚的近乎有些木讷的父亲母亲大概总是算不准确牛爷的 菜是否吃完了,而我们这群孩子又总是不喜欢跑过去问,牛爷大致又是个极要面子 的人,于是有一天牛爷平整了他院里的土地便来考父亲了:种白菜还是直接栽白菜 秧子好,对不?父亲就说,嗯,育的苗儿长势不一样,要选粗壮些的才好。接着说 :我漫了小黄秧和天津绿呢,你挑着挪吧。牛爷就各选了一些用瓜铲剜了去,苗圃 里就密布了极不均匀的坑儿。 人老了,牛爷总是记不住他很随意的借去的铁锨喷壶斧头锯子什么的,我家的 饼鏊子也是用的时候才会去牛爷家取,有好几次我们甚至都极自觉地想到用完了送 回去。不过,牛爷的记性有时又总是那么准确,甚至令当时怎么也记不清“勾股定 理”里的“勾”和“股”到底是哪部分的我很是惊讶。比如,我们住的院子里有棵 香椿树,春天的时候牛爷就总是每隔三天的中午去掰一回香椿芽儿。掰完了又总是 一次不落地让母亲留下一把儿炒鸡蛋吃。母亲不留,他便又很是威严地说:给孩子 们吃哩!你做了好的能不给你婶子尝尝?于是母亲便每次留下了一小把儿,过些日 子就送些水饺、肉饼的过去。 牛爷似乎的确是对我们这群孩子极关心的。那天傍黑,牛爷还在我家说他大孙 子如何如何,说:那才是个孬儿哩,啥也不怕,娘个熊地随俺的性子哩,然后就嘿 嘿地笑了。可是很晚了,大弟从学校里却总不回来,母亲正担心着,大弟推门进来 了,母亲就问是咋回事,大弟说,路上有查自行车牌照的,他的车子没挂牌儿,和 查车的怎么说都不行,就向同学借了五块钱交了才回的。牛爷听了便厉声问:你没 给他说俺的名儿吗?随后没等大弟回声,又接着说:小儿啊,以后记住了啊,再碰 上谁让咱生气,你就说是俺牛爷的孙子儿!然后抬脚出了门。大弟就给我们嘀咕: 哼,吹牛,自个儿的孙子还让人家打成熊猫眼了呢。 县里老城区改造,扒了一些老房子,暂时没了去处的市民就到城郊租房子,城 关村离城最近,就很抢手,于是房租就着实涨了一些。我们正盘算着给牛爷加一些 租金,可是没等我们行动,牛爷却又一次很随意地踱过来了:现在的物价涨了哩, 俺先说明啊,不是俺撵你们,俺们也不缺钱花,是俺家亲戚要来哩。于是我们就急 着找房子搬家,可是每次都说准了甚至定金都交了,房东却通知我们说不让住了。 我们就很郁闷也很诧异。而每次房子泡了汤,牛爷却又总是很随意地踱过来说:没 事儿,别急啊,俺那亲戚也没准儿,指不定哪天来哩。 终于还是找到了新家,我们就要搬了,牛爷还没来五爷却来了。其实,五爷也 是常来的,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五爷这次聊的是和牛爷有关的。五爷说,三牛让 搬?父亲说,是人家亲戚要来呢。五爷说,听他的哩,哼,是要涨价哩!父亲说, 我是想给他涨钱来着,可是三叔说要用房呢。五爷就说,噢,那甭理他了,搬吧。 牛爷牛奶奶还是来了。牛奶奶擦眼抹泪地对母亲说:好几年了啊,住得怪好的, 一家子好人哩,俺舍不得,咋说搬就真搬……牛奶奶后面的那个“哩”还没说出来, 便被牛爷鼻孔里出来的那声很重的哼给噎了回去。 破家值万贯,忙忙活活大车小辆地折腾到下半晌,总算搬完了。我们正坐在新 迁院落的布包上喘粗气,牛爷就骑了自行车颠颠地来了,下了车子他没有像往常那 样踱进来,而是脚步轻快,表情里也渗了春风般的笑,眼眯起来:兴家,请客吧! 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个存折递给父亲。父亲打开看,是三姐的工资折,就满怀感激地 道谢,然后说,等我们安排好了,过几天就请您老吃饭。牛爷的表情就很是暗了下 去,接着威严起来:兴家啊,俺不缺钱,也不缺顿饭。可是哩,这俗话说得好哩, 不图利就图名!这么着吧,俩事儿你自个儿选,一个是你去电视里给俺放个歌,在 歌里写上感谢俺的话。要不呢,你就给俺一百块钱!俺还是说啊,俺不是非要钱,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哩…… 父亲的表情很复杂,旋即从上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牛爷:我就不让你 上电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