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对于牛爷因一身牛气得名而言,鸡爷的称谓似乎更靠谱儿些。鸡爷委实是养 过鸡的,并且很是养出些意外的收获。然,至于称一声爷,却又的确不像牛爷、五 爷他们一样因为岁数和辈分的关系,这有点儿像电视里马大帅称他内弟一声“彪哥” ——很是有些江湖色彩。因而除了他爹以外,贝家庄的老少称鸡爷一声爷就像渴了 喝水饿了吃饭一样自然。当然,鸡爷的娘和庄子里那些老太太以及闺女媳妇们也是 不这样称呼的。·鸡爷是贝家庄最先想富而没有富起来的那批人之一。至于为什么 没有先富也没有后富,后来鸡爷进行了认真的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活得着实 不是时候,用点儿文化词儿说就叫“生不逢时”,然而鸡爷是不会用这词儿也不敢 用这词儿的。鸡爷上学的那会儿恰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 1976年9 月9 日,毛主席逝世,晚上放学,正上完小的鸡爷在大喇叭里听到信 儿就跑到村大队上告诉他爹说,毛主席死了。正在大队猪圈里忙活着劁猪的鸡爷他 爹不知道那会儿是正赶上犯耳朵底子还是公猪叫唤的声儿太大,就一边儿手腿并用 地死摁了嗷嗷叫唤的猪,一边儿回脸问:嘛?嘛毛猪死了?事儿就那么巧,贝村长 正好经过,于是鸡爷他爹就遭了殃。斗志昂扬的贝村长当晚就召集了万分悲痛的全 体村民召开了批斗会,鸡爷他爹被捆了,脖子里挂了两块砖,站在村委会大院的台 子上,接受了悲愤的村民们半宿的唾沫星子洗礼。末了,鸡爷和他姐姐、妹妹与鸡 爷的娘仨人,哀求着干部们卸了鸡爷他爹的刑具,带回家去。鸡爷的小心灵便很是 受了打击,此后和村里的小伙伴玩的时候向来沸得盖不上锅的鸡爷就整天地躬了身 子缩了脖子,搓了脚上的破棉鞋向墙根儿上退过去,视线也或左或右地上斜了四十 五度角儿。时间长了那腰却怎么也直不起来了,眼神儿也越发的上扬了,再加上个 头儿矮,看上去就像极了一只刚破土而出的知了猴儿。 1982年,完小毕了业的鸡爷就被逼着跟他爹学劁猪。可鸡爷似乎又很是缺了些 天分与修养,两年过去了猪没劁成,嘴上开始长毛儿的鸡爷对配种却感了兴趣。这 显然是与他爹这劁猪的活儿背道而驰。鸡爷爹便指天骂地的喊了半天“祖传的手艺 绝了”的话,在祖宗牌位前磕了几个头,随后就刮了家底儿给鸡爷买了头种猪,指 望着鸡爷怎么着也算有了门儿手艺。 世上的事儿也不一定感兴趣的就会办好。比如鸡爷,尽管对配种着迷的鸡爷很 是专心,每次都从头至尾亲自盯着种猪完成那激动人心的全过程,甚至还脸红脖子 粗地大声助阵,可那母猪们的肚子却并不争气,往往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要求退还配种费。起初鸡爷是不承认种猪的问题的:你能保证干一回就种上?可是 干的越多,退赔的也跟着多了,再加上那种猪也吃了减肥药似的有了骨感美,鸡爷 的腰便更加躬了下去。鸡爷找到他爹,说:是不是你背地儿里给使了法儿?鸡爷爹 就一脚踹过来:放你娘的屁!俺不劁猪手痒?俺倒是看你心思不在猪上哩。鸡爷被 他爹戳到疼处,就红了猪肝样的脸出了屋。第二天就扛了锄头下了地。 鸡爷的心思的确不在猪上了,眼看着从小玩到大的伙计们都当上了爹,十里八 村的大闺女都变成了小媳妇或孩儿他娘,鸡爷的心里比猪配不上种还难受。在地里 刨坷垃的鸡爷就吭哧吭哧地把地捣出一个一个的坑来。其实鸡爷的心思鸡爷他爹老 两口不是不知道,可这又确实是没办法。鸡爷知了猴儿似的形象不说,光是那穷掉 了腚的家境就成了问题,用族中山爷的话讲就是除了猪劁不干净,他家穷得放个屁 都顾不得焐热了吃哩! 配种不成的鸡爷,很快对刨坑儿失了兴趣。于是鸡爷七姑八姨地借了钱开始养 鸡,这就与鸡爷这名号的建立扯上了关系。为什么养鸡,鸡爷委实是给自个儿较了 劲的,他说就不信带毛的整不出名堂。开始养的时候,鸡爷确也着实下了工夫,鸡 爷给自个儿定了个三年规划,一年脱贫,二年致富,三年头儿上娶媳妇。那时候, 电视里好像正热播周润发的《上海滩》什么的,从大队的电视里看了,鸡爷便很对 那些长发后卷,戴了墨镜,嘴叼牙签儿,穿着黑色风衣的“爷”倍是崇拜。鸡爷便 学了那些爷的样子,嘴里时常叼了个洋火棍儿,把嘴可劲往后槽牙上拉,又充分利 用了斜视四十五度的优越条件,一脸滑稽的狰狞。只是那黑风衣和墨镜却不好对付, 再说那佝偻的小身板儿也着实支不起来,就不讲究了。即便这样,走在路上的鸡爷 便也很是惹眼了。庄里的年轻人和辈分小的就嬉笑着喊他鸡爷,鸡爷的歪脖儿就很 是挺了一挺,眼神分明地又上扬了。鸡爷说,怎么着咱也是个爷,说这话的时候很 是土地爷放屁——神气儿!时间长了,鸡爷的名号就响了,贝家庄里的老少也就都 唤开了。 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鸡爷人小志大,确实养出了名堂。第一年,鸡 爷的鸡给他换了个满堂彩,鸡爷还清了新老饥荒不说,还让他爹他娘的碗里隔三差 五地见上了荤腥儿,并且过年的时候还专门赶到玄家庄大集上给他娘扯了件涤卡褂 子,给自个儿买了个蛤蟆墨镜。鸡爷走在街上便有些飘,很是风采了很多。第二年, 鸡爷家里居然树起了电视杆儿,鸡爷见人就报昨天夜里的电视节目多好看,鸡爷的 爹乐呵呵地见人就说:看来这养和骟就是不一样哩! 可是——世上的事儿总是怕这个可是,就在鸡爷的第三步设想就要转变为现实, 媒婆子们开始登门的第三年头儿上,鸡爷的鸡出事儿了。先是鸡爷夜里打麻将到半 宿,赢了钱的鸡爷突然就想起了给鸡棚升温的电闸没关,等火急火燎地跑回去时, 两棚子鸡便全变成了烧鸡。接着是,鸡爷再次刮了家底儿新上的两棚鸡崽子,集体 闹起了瘟疫,除了营救及时幸存的十只鸡,其他的三天以内全鸡覆没。鸡爷咬破了 后槽牙发狠:再整两棚!俺就不信这放屁光砸脚后跟!鸡爷的爹就一拐棒抡过来: 你个败家子儿!俺说吗来着?家有万贯,带毛儿的不算哩!不牢靠哩!整两棚?钱 哩?你自个儿下蛋抱鸡? 鸡爷自然是不会下蛋更不会孵鸡的。鸡爷的三年规划流产了。破了产的鸡爷自 然不甘心,庄稼地里的活儿又干不了,于是赶集上店成了常事儿,大集三六九,小 集二五八,不买不卖光溜达,还美其名曰是寻找商机,谋求发家之道。还别说,三 个月后,集市上一个耍猴的刺激了鸡爷的独特神经。鸡爷一拍脑门子,做了个差点 儿让他爹背过气儿的决定——驯鸡。鸡爷把主意打在了那一公九母十只大难不死的 鸡身上,指望它们必有后福。于是鸡爷的生活大变样,每天由鸡叫醒改成了叫鸡醒, 并把十只鸡各自划了成分:红公鸡成了红卫兵、黑母鸡改叫黑五类、芦花鸡变身地 主婆…… 鸡爷驯鸡的办法据说是独创的,并不外传,所以外人无从知晓。不过,奇人有 奇想,这鸡倒也让鸡爷很是驯出了名堂。后来,鸡爷集市上的驯鸡表演可以有不下 十个的成熟作品献映,比如鸡爷的小柳木棍起落之间,光鸡叫声就可以分独唱与合 唱,合唱又有大合唱、小合唱,还有“咯咯哒”的伴奏。再比如,十只鸡可以按照 他的口令变换队形,纵队、横队、八卦阵、五星阵,还可以点到谁让谁出列。大喇 叭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音乐一响,鸡们居然会探脖倾身地集体跳舞。 我猜想,鸡爷的驯鸡事业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至少没能挣上娶媳 妇的钱。因为直到十几年前我们举家搬到城里时,已经近四十岁的他还是单身一人。 关于鸡爷以后的事情就很少知道了。村里人偶有来串门的,说到的事情也是片断式 的:鸡爷的爹娘一年里死了、鸡爷的姐姐下了关东、鸡爷的妹妹不同意换亲出走了 …… 去年春节回老家时,在村口一个眼睛浑浊表情呆滞的老头儿在晒太阳,身子几 乎要蜷成一个句号了。一帮小孩儿围着他唱:鸡飞喽,蛋打喽,一个老头儿变傻喽 ;一年穷,两年富,三年头儿上娶媳妇儿;骑大马,娶媳妇儿,娶个媳妇儿小母鸡 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