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转眼许多年过去了。 大舅家的大老表高中毕业了,回到村里种地。大舅和大舅妈常常嘀咕,这个伢 秧子,干活会干坏了身体,现在还没有讲媳妇,不能这样让他干。 大舅和大舅妈在地里干活,让他在家里喂猪烧饭做家务,村里的人就笑话大舅, 把大老表当个女伢子在家养。 大老表写得一手好字,村子里许多人家的中堂都是他写的。那时写中堂也简单, 就是在一张大白纸上,写上一首毛主席诗词,然后往墙上一贴,主要为了挡住堂屋 中间斑驳的泥墙。 大老表字写的好,村子里的小学就常请他去写写标语,刻刻卷子。那时没有电 脑,学生们的考试卷都是用手在蜡纸上刻的,大老表刻得一笔一画,十分工整,像 印的一样,看了舒爽。 不久,校长就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乡里的小学缺教师,决定要从回乡的青年 学生中招聘一个人做民办教师。大老表报了名,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只剩下大老表 和乡供销社主任的儿子进行竞争了。供销社主任在乡里也是一个有头面的人物,大 老表怎么和他相比哩。眼看就要名落孙山,大老表急得天天在家唉声叹气,仿佛人 生的路走到了尽头。 大舅宽慰大老表不要急,搞不上也有饭吃的。大舅的心里其实比大老表还急, 但没有办法啊,一个盲人怎么能和一个乡供销社主任的关系相比呢? 很快到了冬天,乡里要兴修水利,几个村子的人集中到一起挑一口水塘,这个 塘叫大官塘,下游是一大片农田,就靠这个大塘灌溉,因此,大官塘很重要。 大舅家也要出一个劳力,大舅就自己去挑泥。 少年的小五老表在前面牵着大舅,大舅把一担担沉重的泥土挑到堤上。大堤在 一天天增高,上坡的难度大了,挑担子行走的速度慢下来,坡顶上的人便稀少起来。 大舅一担担地挑着,没有一次掉队,也没有一次要照顾。 这天,大舅正把一担土挑到堤坝的顶上,县里领导来工地上检查,看到一个盲 人在参加劳动,很感动,就上前拍拍大舅的肩说,盲人啊,你也来挑塘啊。 大舅停下来,多少年了,大家都喊他瞎子,这个人喊他盲人,大舅的心头滚过 一阵温暖,凭直觉,他觉得这是一位有文化的人。大舅回答,是的,领导。 为什么要挑这个大塘啊?县长继续问。 我们这里是高岗地,每年为水发愁,我们求天不如挖地,挖出一个当家塘,胜 过十个老天爷。大舅的心思转动了,顺口说了一句大实话。 县长说,这个盲人说得好。 乡长在一旁听了,也很高兴。 第二天,全县的大喇叭里都在播着记者采写的通讯:一个盲人战斗在工地上。 大舅一下子在工地上红了半边天,大舅是经过“文革”的,他不喜欢这样,提 心吊胆地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乡长特地找到了大舅,大舅正挑着一筐土在小五的带领下健步如飞地 往河堤上走,待大舅把土倒下走过来时,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盲人,我看你 来了。 大舅说,啊,乡长呀,你工作那么忙,还来看一个瞎子,谢谢了。 乡长说,盲人,你昨天说的好啊。你怎么想起来说的那几句话,精彩啊,今天 大喇叭都在播你的事迹,你听到了吗? 大舅说,乡长,道理不是说的,是明摆在那儿的,大喇叭的声音我听到了。 乡长又指着领路的小五说,这个小伢子是你家的吗? 大舅说,是我的五儿子哟。 这时,乡长才了解到,大舅并不是天生的瞎子,他懂得多哩,乡长说,你家里 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到乡政府来找我,我姓谢。 大舅说,谢谢乡长对我一个瞎子的关心。 乡长走后,大舅又开始挑土,挑了几担土后,想起大老表民办教师的问题,大 舅心里忽然一亮,这是一个机会,明天就去找乡长说说看。 晚上,大舅从工地上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想法给大舅妈说了。大舅妈说,那 行吗,人家当官说的可能是官场上的话,不要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张罗着开染房。 大舅说,不能这样想,这样又不行,那样又不行,老大的事不就黄了。有一点 法子我们都要去找找看,不能放弃。这事等不得,夜长梦多,马上就要去找。 第二天傍晚,大舅在小五的带领下,到乡政府找到了乡长。乡长也刚从乡下回 来,正在屋内歇息着喝茶,见河堤上的盲人来了,立马站起身,说,盲人啊,你来 了。 大舅拄着棍站在屋子里,笑着说,乡长,前天你在工地上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 以来找你,我欢喜得不得了,一想还真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就找来了。 乡长起身,把大舅让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水放在大舅面前,又 倒了一杯水,递给站在旁边的小五,然后坐下来,说,听说你过去是一位典型哩。 大舅说,别提了,那时家庭困难,只是想混碗饭吃,哪知道搞出了那么大的事, 把祖宗的脸都丢完了。 乡长说,这不怪你,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大舅就把大老表想当民办教师的事给乡长说了。 乡长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大舅想可能不行了,便赶紧烧了一把火,响亮地说, 乡长,你说句话,你是一乡之长啊,能帮上忙,一定给我帮一下,孩子前途没了, 我的眼睛就又瞎了一次了;如果帮不上忙我也不怪你,我们无亲无故的,你一顿饭 也没吃过我的。 乡长听了大舅的话,心里动了一下,坐在桌子前挠了挠头,眼前这位盲人真是 遇到难事了,他也想给这件事帮帮忙,但这确实是棘手的事,乡长说,民办教师的 事,我知道,但这也确实是一个难办的事,你一个盲人找到我的门上来,我肯定要 当回事办,但要研究一下,如果能办成你也不要谢我,如果办不成你也不要怪我啊。 我们都无亲无故的,全凭共产党的作风。 大舅说,共产党好,我们群众最相信共产党。 乡长把大舅送出了院子,小五拉着大舅在路上走,大舅问小五乡长的表现情况。 小五说,乡长不都跟你说了吗?大舅说,我不要你讲乡长给我讲的话,我要你讲讲 乡长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小五就慢慢地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小五讲完 了,大舅停下脚步,拄着棍,沉默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我的双眼无路了,我的儿 子也要无路吗? 大舅回到家,大舅妈忙问情况怎样,大舅半天没有作声,大舅妈生气了,说你 死人啦,怎么不说话。大舅说,说啥呢,不说了。大舅的喉头是颤抖的,他是在自 言自语,又是在追问自己。大舅妈着急地说,好事孬事都要说呀,你搁在肚子里, 神仙也不知道啊。大舅用手中的棍子敲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大舅说,听天由 命吧。大舅妈懂了,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段时间,民办教师张榜公布了,一张大红的纸贴在乡供销社的门墙上。 这天正好是赶集,来看的人一阵一阵的,村里人就在上面看到了大老表的名字,有 人高兴,有人骂不公平,人家就指着大老表的名字说,不公平?这伢的父亲是一个 瞎子,能找谁啊,人家不也搞上了吗? 大老表被录取了,大舅知道这是乡长帮的忙,这个萎靡的家庭一下子振作起来。 秋天开学,大老表就要去报到了。 这天上午,剃头匠来了。乡村的剃头匠都是包户头的,每半月夹着一个布裹着 的盒子来村子转一次。大老表坐在板凳上,剃头匠是一个年轻人,他把灰色的围裙 朝他的身上一披,操着推子就开始按过去的老头型推起来。大老表说,剪一个小平 头。大老表无数次地看到城里的青年剃着小平头,把白色的衬衫塞进蓝色的长裤里 的形象。现在,他也是公家人了,他要和过去告别。 剃头匠把推子忍了一下,接着又开始推起来,黑黑的头发从头上不断地掉下来。 剃头匠说,过去的头型不好看了?大老表说,嗯,朝代都能换,头型还不能换。大 老表口气讲大了,剃头匠说,有出息的人,不在头发上下功夫,要在头脑上下功夫。 剃头匠这一句话,使大老表感到震惊,一个乡村小人物,也有思想哩。 剃了小平头的大老表走在乡间的土路上,青春散发着炽热的光彩。 大老表从此开始了教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