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年的大舅和大舅妈生活应当是幸福的,几个老表也孝敬他们,随着改革开放 的进程,老表靠自己的勤劳,有的住在城里,有的住在集镇上,但他们时时回来看 两位老人。 作为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大舅对土地还是十分依赖的,他们把大多的田地都 转让给劳力多的人家种了,自己留了几亩好地种。大舅说,权当锻炼身体了,歇在 家里着急。 晚年的大舅生活十分安详,吃完饭,大舅妈就拉着大舅的手,到外面散散步, 两人边走边说着地里的庄稼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塘里的水还有多少等等。村子里大 事小事,大舅都安排随份子,村子的人家就说,你们两位老人可以免了。吃份子饭, 一般一家是两个人,大舅不愿意去,说自己看不见,坐在人家桌上吃相难看。每次 都是大舅妈一个人去,大舅妈吃饭时,就用纸包两块肉或丸子带回来给大舅吃,把 人家办事的场面讲给大舅听。大舅一样的高兴。 到了春天,一天,大舅妈扛着锄子,下油菜地里锄草。 春天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地里的油菜见风就长,碧绿的叶子伸展着, 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着,像一只只小手拉着大舅妈的裤脚,抚着大舅妈的布鞋,有 的油菜已长出细细的薹了,再过一段时间,这田地里就是遍地的黄花了,那是乡村 最美丽的季节。 大舅妈在油菜地里干活,很舒坦。锄了一会儿草,身上就热了,她把薄的棉袄 敞开,继续锄。青草都长在油菜棵的旁边,大舅妈要用锄头轻轻地锄去,有的草长 在油菜棵的里面了,就要弯下腰去,用手薅掉。 大舅妈在菜地劳动着,一块地很快就锄到头了,大舅妈坐到田埂上歇息一下。 田埂上开满了绿色的黄色的小花,有几只野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邻居在旁边一块田里锄地,她对大舅妈说,你家的油菜长得好啊。 大舅妈说,今年的天气宜油菜,你家的油菜长得也不错。 邻居说,我家油菜少浇了一遍化肥,差点。 两人说说笑笑,大舅妈又下地锄油菜了。锄到中途,大舅妈弯腰薅了一把草, 一直腰,脑子一黑,叫了一声妈呀,就歪倒在地里。 邻居见大舅妈没有了声音,抬起头来一看,大舅妈已倒在地上,感到事情不好 了。跑过来一看,大舅妈已不省人事,赶紧喊人来。 大舅妈倒在菜地里,油菜的叶子在风中拂动着,有几片叶子就在她的身上和脸 上。几个人把她扶起来,背到身上,大舅妈的身下,没有压到一棵油菜,那些稚嫩 的菜薹,轻轻一碰就折断了的,大舅妈倒下的一瞬,是有意避开了油菜吗?不得而 知。 几个人把大舅妈背回了家。 大舅一看到大舅妈病倒了,就慌了起来。村里的人帮他找来医生,打电话给在 外面的老表们。 医生来了,诊断是脑中风,救过来的希望不大,即使救过来,也是半身残废。 老表们也赶回来,他们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也束手无策。 三天三夜,大舅守在大舅妈的床边,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和她絮叨着往事。 大舅抚着她的身子,感觉着大舅妈的肚子在一天天地鼓胀,这是吊进去的水排不出 来的缘故,大舅想,这样下去,大舅妈还不被胀死。大舅抚着大舅妈的手,大舅妈 的体温在渐渐地散去。失望像万箭在穿透着他的心,他的心一天天地碎了下来。 大舅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两天后去世了。 大舅拉着大舅妈冰凉的手,大舅妈的手就是大舅的双眼,他们走路拉着,干活 拉着,大舅对这双手太熟悉了,年轻时,大舅妈的手是柔软的,现在是粗大的。大 舅一声声地哭喊着,死的该是我这个瞎子啊,你有一双眼睛活着多好啊。你不该死 啊,让我替你死啊,老天啊,你这不是断我的路吗?能不能拿我的命把你换下来啊。 出殡了,这是一场骨肉分离。大舅的手紧握着大舅妈的手,死活不分,我的母 亲要把大舅的手掰开,但掰不动,大舅皮包骨头的手像铁铸的一样坚硬。我的母亲 只有打他的手,把大舅的手打得通红,他还是不愿松开。母亲哭着劝大舅说,你放 开呀,大嫂要上路了,你要让她走啊,你留不住她了,她走了,你还要活啊。母亲 和几位邻家妇人只有扳着大舅的手指。先是扳大舅的拇指,然后再扳食指,这样大 舅的手就没有力量了。大舅的手终于松开了,他的心也一下子从悬崖上坠落下来。 几位年轻人一用力,把大舅妈从门板上抬进棺材里,只听叭叭几声,大舅知道 棺材盖子被钉上了,屋子里亲人的号啕声一下子冲起来,仿佛要顶开屋顶,鞭炮响 起来了,一阵零乱嘈杂的声音,大舅妈被抬出了屋子。 天啊——大舅凄惨地叫着,双手在空中狂抓着,然后撕扯着胸膛,大舅哭喊着, 伢子妈啊,你走了,你怎舍得丢下我啊,伢子妈啊,你走好啊,你是一个好人,你 走到哪里都不要怕啊,过几年我就找你来了。 大舅妈去世后,大舅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塌下来,头发也渐渐地白了。 大舅的身体一天天瘦弱下来。半年后,大舅生病了,大舅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但大舅最担心的是自己死后,儿子们把他送火葬场火化了,这让大舅接受不了。 一天,大舅把几个老表叫到床前说,我死了,一定要埋在祖坟里,不要拉去烧 了,这是我这一辈子托付你们唯一的一件事。 老表们有点为难,现在上面都在宣传火葬了,大舅死了,是要办一下的,吹吹 打打,又是吃饭,又是烧纸的,哪能瞒得住。 大舅猜出了他们的心事,说,我死了,不要办,夜里偷偷拉出去埋了,就行了, 你前村的大爹死了,不就是这样搞的。 老表们想想,这是个办法,也就答应了。 老表们要带他去城里看医生,大舅坚持不去,他说,把钱花医院里没用,不如 用这钱给他做一口上好的寿材(我们这儿把人活着做的棺材,叫寿材),也就尽孝 心了。 老表们拧不过他,商量了好几次,决定给大舅做一口大寿材。 老表们凑好了钱,到集上买了最好的木材,拉了回来,请了邻村的老木匠,来 家做寿材。这天早晨,老木匠带着徒弟来了,围着这几棵大木头看了看,啧啧称赞,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寿材和棺材,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大舅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几天后寿材做好了。寿材披着红布被抬进了大舅的屋内,大舅的屋子里,溢满 了木头的香气,大舅很喜欢闻,他每天醒来后,第一个就是用手摸一下寿材光滑的 木板,上上下下地摸。木头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对话,木头说,你放心吧,我是 你最亲的人。大舅说,你来了,我就不怕死了,最后还是我俩睡在一起的。 大舅反而觉也睡得稳了,吃饭也多了,身体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可以拄着棍 下床活动了,村里人都说是寿材冲喜冲好的。 大舅把觉得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寿材里,如老表们带的糕点,冬季换下的衣服, 夏季不用的棉被。大舅觉得把这些东西放在里面,才是安妥的。 这年夏天,雨水非常的大,河里塘里,白浪滔天。 雨停下后,天又出奇的热,大舅光着脊背,与几位老人坐在树荫下聊天。树头 上,知了在拼命地叫着,声音像从树冠里往下砸,让人受不了。空气里到处热烘烘 的,让人烦躁。大家不停地摇着芭蕉扇子,但身上的细密的汗水还是涔涔地往下流 着。 这死天,要人命哩。 老天不要人活了,好多年了,哪经过这样热的天? 这天中午,几个放假的学生,在村外的大沙河里洗澡,忽然落到水里,村里的 青年郭强正在旁边排涝,听到喊声,便丢下农具下水救孩子,结果救上来两个后, 再下去救第三个孩子时,因为体力不支,被漩涡卷走了。 郭强的尸体是在下游两公里处的河湾处被发现的,打捞上来时,郭强全身发白, 划满了伤痕。村子的人,都为郭强的死而悲痛万分,特别那几个被救小孩子的家庭, 决定要安葬郭强。 大舅拄着棍去郭强家,郭强的父母拉着大舅的手哭得死去活来,说大哥啊,我 家的天塌了,这日子往后还怎么过啊。 大舅听不得别人哭,几滴混浊的老泪,从深深的眼窝里落了下来,大舅说,郭 强这个伢子好啊,是英雄,往后村里人都会帮你的,不要怕哩。 炎热的夏天,郭强的遗体不能放。村里长辈的人说,郭强是救人死的,不能把 他烧了,但立即下葬,哪有棺材?现做是来不及了,村里的长辈们都在为这件事操 心,安排几个年轻人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买,也没有买到。大家都在叹息,怎么 好人就没好报哩,难道真要去烧了? 大舅坐在旁边没有作声,大家忙昏了头,谁也没注意到这个老人在叹息,只听 他站起来大声地说,不要跑了,就用我的棺材!这么好的伢子救人死了,还能让他 在那火炉里烧受罪吗! 大舅一声吼,让树荫下的人们吃了一惊,大家朝大舅围拢过来,有人怀疑地问, 你刚才说啥?大舅说,我的棺材给伢子用! 大家知道大舅有寿材在家,但谁也不好意思提,他的年龄这么大了,说不定哪 天就能用上,现在,大舅自己提出来了,大家心头都捏了一把汗。 你同意了? 我同意。 你儿子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我的寿材我做主,你们去抬。 郭强的父母当场跪下来就给大舅磕头。 村里的人来抬大舅的寿材了,打开寿材的盖子,发现里面装满了东西,大家一 一把东西抱出来,放好在大舅的床头。 大舅把寿材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摸到寿材的头部时,俯下身子,把头朝里面 探了探,他闻到了一股松木的清香,然后,又用手拍了拍,仿佛是拍打着牲口上路 似的。 有人问大舅,你要不愿意,还来得及,人家伢子睡进去,就不能说后悔的话了。 大舅响亮地说,我不后悔,人家伢子好。 放鞭炮了,寿材在清脆的响声里抬出了门。 郭强顺利地安葬了。 郭强家人说,待冬季,山上的木材下来了,就从集上,买上等的木材,给大舅 做一口寿材,决不孬于以前的寿材,请大舅放心。 然而,冬季还没有到,有一天夜里,大舅晚上睡去,早晨再也没有醒来。医生 看了,说大舅是无疾而终,是有福的,不要悲伤。 大舅一死,村里的干部就拎着烧纸来吊唁了,而且几个村干部三班倒地看着。 过去上面对土葬还是马马虎虎,下半年紧张了。现在村干部也有了办法,他们用这 种吊唁的办法来监督着,让死者去火葬。 我得到大舅去世的消息,也从城里赶了回去。 我还没到大舅的跟前,大老表老远就迎了上来,全身穿着孝衣,扑通给我跪了 下来,一声号啕。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给来人报丧事。我赶忙把大老表扶起来, 响手吹起了哀乐,门前坐着全村的男男女女,晚辈们都头戴着孝帽。我的泪水就在 眼眶子里转了。 大舅躺在门板上,面上盖着一片黄纸,我揭开黄纸,大舅的嘴唇朝里瘪着,那 是他的门牙过早地磕掉了。大舅那两只空荡荡的眼窝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凝视 着,这双眼睛对大舅来说是虚无的,他是用心在体验和摸索这个世间,他两只空荡 的眼窝像两座雄伟的山谷,一生的苦难、善良和坚韧,长成了悬崖上的风景。我把 手伸进被子里,摸摸大舅的手,他拄了一生拐杖的手,硬而冰凉。 我喊了一声大舅,忍不住泪如雨下。 守了两天的孝,大舅还是被送去火化了。我和几位老表抬着大舅的遗体,往车 上送,几个老表几次哭软了身子,一声声地哭泣着说对不起大舅,叫大舅在天上不 要怪他们,他们也没法子。 车子拉着大舅走了。 大舅真的离开我们了,他再也不能给我说往年的旧事了,我决定要给他写一篇 文章纪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