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周以后,一个崭新的像耀眼的明星般的杨浦,在D 市各大媒体上闪亮登场, 舆论很快呈铺天盖地之势;报道中的那个杨浦,临危不惧,沉着从容,处险不惊, 奋不顾身,果断勇敢……这些显然夸大了事实的报道,很快就对杨浦造成了心理压 力。他觉得自己过去好像一直在后台默默无闻,忽然之间就被人推到了色彩炫目的 前台,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了。他几乎不再有勇气走到街上,凡是投向他的目光都 使他紧张而谨慎,即使在单位里,同事们见面的眼光和表情似乎都深藏别意,似乎 都在疑问:这个平日里沉稳低调的杨浦这回搞这么大动静究竟要干什么?不就是要 接裘总的班嘛,也无须非要将自己的形象编造得那么伟岸高大,俨然一个时代英雄 一般…… 尤其令杨浦始料不及的是,这些报道居然在自己家里引起轩然大波。 这天下班回家来,客厅里亮着灯,小兰坐在沙发上正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那 眼光像在看着进来了一个陌生人。她面前茶几上摊开着D 市日报,杨浦不用看也知 道那是一张刊登着他的先进事迹的长篇通讯的报纸。平常这个时候,小兰差不多已 将晚饭做好,摆在厨房的桌上,明明会随着他的进门便叫唤起来:爸爸回来了,可 以开饭啦!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杨浦发现小兰变了,变得愉快活泼,甚至温柔 体贴了;在床上也变得主动多了,以往都是杨浦在上面,现在小兰要爬在上面,手 法细腻,情欲绵绵,使得杨浦的高潮酣畅淋漓。在家里,小兰的埋怨也少了,面容 也光亮起来,做饭的时候,甚至还在厨房里轻轻地哼唱起当年流行的港台老歌。对 待明明也和蔼亲切了,即便明明闹一闹,她也变得耐心多了。杨浦忍不住问她是发 了一笔高奖金,还是要晋升了?小兰看着他,诡秘地笑着,不回答。杨浦冷不丁地 问:“是不是那套大房子买下了?”小兰当即愣住了:“老公,你怎么就猜到是房 子买下了?”杨浦扯了一下嘴角:“你那点心思谁还猜不透!告诉我,那首付的二 十万从哪儿弄来的?”这个她不能说,她跟刘大鸣有过约定。小兰说:“你到时候 就会知道的。”杨浦觉得蹊跷:“假如我现在就想知道呢?”小兰索性说:“那也 不会告诉你。你就慢慢猜着吧。” 可今天家里似乎有点气氛不对劲儿。杨浦把外套脱下挂上衣架,伸头往房间里 看看,明明放学回来了,正一声不吭地在台灯下写作业。往厨房看,桌上什么也没 有,就是说,小兰到现在晚饭还没做呢。今天这是怎么啦?要出去吃饭?是不是老 公成了明星了,要庆贺一下?杨浦坐到小兰身边的沙发上;他注意到小兰那种异常 严肃的目光始终在专注着自己。 杨浦打趣地说:“是不是为了学习老公的先进事迹,连晚饭也不用做了?”杨 浦伸出右手臂想亲热地搭上小兰的肩膀,但被小兰用力推开了。小兰指了指茶几上 的那张报纸:“报道上说你一个人沿着齐腰深的水流逆向往巷道里蹬进去,说是一 定要查明透水的水源——这是真的吗?”杨浦扬了扬脑袋,有点自鸣得意的样子: “当然是真的!像你老公这样的,才是真正的本色英雄嘛!”小兰就是这个时候突 然发作起来的。她抓起茶几上的报纸,当场就撕碎了它,重重地扔到地上,接着跳 起身子,像个决定开仗的斗鸡般冲着杨浦就数落开来:“我不要——不稀罕!我, 还有明明——都不要——不稀罕你这样的英雄!你这种行为是叫英雄吗?是叫不负 责任——对我,对明明,对我们这个家不负责任!你在那个不顾性命的时刻,是否 想过我,想过明明,想过这个家?你这样做,像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吗?像一个负责 任的父亲吗?” 两串泪水从小兰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明明从房门角惊恐地探出小脑袋;她不知 道发生了什么事。杨浦如坠雾中,脑子里马上乱成一团,但他内心却如实坦白:小 兰说得没错,那个时刻他确实没有想到过她们!不,不仅仅是那个时候,而且是他 工作的时候几乎从来就没有想过她们母子!那他都在想些什么呢…… 杨浦在闷头抽烟;他的沉默其实就是默认。这默认无形中在加强着小兰的愤恨。 “今天在班上,我们科室里的人都在议论,说我丈夫这回出名了,是个大英雄,惊 天动地……我还不相信,认为是报纸瞎编的,想想我丈夫杨浦是何等聪明伶俐的人, 何等精明强干的人,他能去做那种不管不顾、不要性命的傻事?他能为了所谓荣誉 和他的事业,就把他妻子女儿都抛到脑后?可是我丈夫就是那样的傻蛋!” “小兰——”杨浦有些坐不住了。“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赶紧做饭去,我 跟明明都还饿着呢!”明明立即在房门口那儿接了话:“妈,我早就饿了!”小兰 径直过去一把将明明推进房里面,关上门:“饿什么饿,饿死拉倒!”看来,她今 天是要跟杨浦好好发泄一场。“杨浦,我今天非要把话跟你说明了,你那样做,到 底图什么?你不想说我也知道,是你的事业吧?是老裘退休后那个董事长的位置吗? 但我要告诉你,我一点都不稀罕,甚至把那一切都拱手送给我,我都不要!为什么? 不值得!” “够了,小兰!”杨浦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从沙发上站起身;他内心的莫 名之火正在往上蹿烧着。他觉得小兰今天的恶语相向和穷追猛打,就是要彻底羞辱 他,打击他的自尊心和他心底最后一块隐秘所在。他不能听任她这么干下去。“你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那么刻薄,那么庸俗!事情发生过了,我以后会注意自己 安危的,你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我如果真是像你说的是那样一个傻蛋,那么一个 心术笨拙的家伙,那你当初嫁给我,岂不是冤大了吗?”这句不经意从嘴里溜出的 话,一下子就重新燃起了战火。“杨浦,你终于认识到我冤大了啊?”小兰逼近到 杨浦跟前,两人的架势像是随时准备开战。“嫁给你,我不冤吗?你给我,给这个 家,带来过什么?我们仅仅是活着,而且是紧紧巴巴地活着,你知道吗?别的家庭, 别的男人如今活出了什么样的风光,你是看不到还是装糊涂,还是自己根本就没那 么本事去挣,你自己心里不清楚?”这些话像JJ子般直插杨浦的心窝,且立即就见 血了。“那你想怎样?”杨浦不依不饶:“你现在还可以做出选择!”话一出口, 杨浦就后悔了,他看到小兰的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双眼睁得奇大,好像刚才两人 吵着争着都是闹着玩的,但现在是来真的了!“你什么意思,杨浦?你不是想……” 那两个字小兰没有说出口,但杨浦意识到了。“好吧,杨浦,你想好了,我随时听 候!”小兰说罢,扭身走进卧室,不多时背着一包衣物,牵着已经吓哭了的明明, 摔门而去…… 小兰领着明明走后,家里一下子死一般沉寂了。杨浦坐不住了,他觉得家里这 种沉寂令他窒息,他透不过气来。他要出去走走。沿着昏暗的小巷走出去,走到街 面上时,杨浦还是没有从刚才羞恼失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驻足停下,从口袋里 掏出烟卷点着吸起来。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晚饭还没吃上,但他并不 觉得饿了。他吐出浓浓的烟雾,站在冷清寂静的街面上,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迷茫 又郁闷,困惑又无助。 杨浦漫无目的地在街面上走着。他搞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成如此一团糟的局面, 而且这种局面正在把他陷入困境。起风了,风裹着枯叶、纸屑和尘埃,在昏暗的灯 光下横吹过来。他现在很想找个人一块儿上酒店里喝上几杯,痛快地交流一下,但 他在脑子里搜寻了几遍,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他真心倾诉的人!现在,小兰领着 明明去她娘家了,如果小兰真的要离他而去,那他可真正成了孤家寡人!这样一想, 杨浦不禁打了个冷颤…… 第二天在班上,矿政工部的同志来通知杨浦,说是省新闻单位的记者下周要来 马山矿专访杨浦,让他做好准备。一听又是宣传报道,而且是省里来的,杨浦的头 顿时就大了。他问这事裘总知道吗?政工部的同志说还没有汇报呢。杨浦说不用汇 报了,下周我要去外地开一个经验交流会,请省新闻单位取消采访吧。政工部的同 志走后,杨浦马上就在案头找那些积压的信函,那里面一定能找到时间是下周的会 议。那些各种会议的邀请函每月都有,大多是借会议之名营利的,杨浦一般情况下 积压一段时间就直接扔到旧报纸堆里。果然有一份是下周在上海召开的矿山采掘设 备交流会。他拿着这份邀请函就去找裘胜荣请假。裘胜荣准了假,但要求杨浦“非 会议交流的安排内容”就不用参加了,就是说,早点回来工作;他还意味深长地提 醒杨浦,你现在出名了,是榜样了,关注你的人多了,更要把工作抓紧了。杨浦心 里其实想说,正是你的臭主意,我现在被逼得四处逃窜,家都快要妻离子散了。 杨浦下班回到家里,家里没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他却有种异样的感觉,透 着一种陌生的气息,仿佛他走错了门。他掩上门,目光扫视着家里,一切都被整理 得井然有序,像是主人出了远门似的。他最后发现在茶几上放着一张纸片。他走过 去拿起那张纸片,上面写着:“我不想等到你开口,我们离婚吧,小兰。”小兰跟 他摊牌了。 这张小纸片几乎当场把杨浦心底最后一道防线摧垮了。他突然有种被抽空的感 觉。他再也迈不动脚步似的,扭身就在沙发上躺下。那个累啊,仿佛身子要散架了。 他脑子很乱,又没有头绪;“离婚”这个可怕的原以为十分遥远的事实一下子就逼 在眼前,令他措手不及。渐渐地,在他纷乱的脑子里,小兰不同时期的形象一一显 现出来。这个当初那般出水芙蓉般清纯美丽的姑娘,从恋爱到婚姻,一路走来,逐 渐面色憔悴,逐渐粗言冷语,逐渐气极败坏,逐渐从她身上难觅昔日令他魂牵梦萦 的那一切!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是什么改变了她……她错了吗?何况当初, 小兰决定嫁给他时,他不是口口声声海誓山盟般吹嘘过,要使美丽的姑娘一生幸福 快乐…… 杨浦出门时,天色黯淡了。他想在晚饭之前赶到小兰的父母家。打上车走了一 段,他又下车,去附近超市里买了两大塑料袋给岳父岳母的滋补品,他有很长一段 时间没去看望他们了。走进小巷时,跟着一群孩子们在疯跑着的明明突然停下来, 她看到了杨浦。“爸爸!爸爸来喽——”她叫着,扭头往巷子里外婆家跑去。等杨 浦走进屋子里时,气氛远不像平日里女儿女婿一家回娘家的亲热和谐,而是异样的 冷静,这种冷静里甚至还透着丝丝敌意。岳父岳母分别坐在堂屋桌子的两边,面无 表情,似乎正等着这个倒霉女婿上门来加以训斥。明明不在屋里,显然是去厨房跟 她妈小兰待在一起。杨浦轻轻叫了声爸妈,把手里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到茶几上, 在椅子上坐下来。岳母开口道,“小杨,你是不是跟小兰闹别扭啊?”这个做了二 十年女支部书记的岳母大人,一向心气高傲,一旦认定了是非就不依不饶。她问话 的语气马上让杨浦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杨浦谦卑地回答:“没有闹什么别扭,只 是争吵了几句,小兰也太较真了。”岳母的鼻腔里哼了一声,声势于警告:“她那 是关心你,为你好,你在矿上千那样危险的傻事,心里还有妻子女儿吗?一旦出了 事,你让小兰跟明明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一片苦心,你反倒好还要她重新选择! 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明摆要跟小兰散伙吗?”杨浦本来要说是小兰提出了离婚,现 在问题怎么转移到他这里来了。一向在强势的岳母面前扮演和事佬的岳父,在这个 节骨眼上耍起了滑头,他煞有介事地倏地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忘了要上街买 点卤菜的,再晚了,人家就要收摊了。”说罢起身就走了。看得出,岳父一点也不 想介入这场纷争。杨浦知道,岳母大人一旦说起话来,在这个家里是不能容忍其他 人插嘴的;从跟小兰谈恋爱到结婚,这个女人的强势,杨浦早已领教。“小兰在大 学跟你谈恋爱时,我们就是反对的,这你也知道。”岳母又把老账翻出来了。那个 时候,因为杨浦是农村出身的孩子,岳母不同意小兰跟他结合。“可是小兰死心塌 地要嫁给你,她图什么呢?你给她,给明明,给你们那个家又带来了什么,你心里 不清楚?她大小也是个局机关的科长,给你生孩子,照顾孩子,操持着一个家,年 纪轻轻的女人经常弄得蓬头垢面的,为的就是让你在外面一心干事业,干大事,可 你都干出了什么大事业?” 杨浦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个遍,倘若脚下有地缝他即刻就钻进去。不难想见,小 兰把需要和不需要跟她妈说的都说了,岳母大人才变得如此尖酸刻薄,在小兰嘴里 说不出来的,现在统统都可以由她妈说出来,而且不留一点情面。 屋子里骤然静下来。一股被羞辱的火焰在杨浦的五脏六腑里翻腾着,但他却发 作不出来,或者说,表面上看,他好像安静下来了,只是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外 面的天色黑了,岳父仍没有回来,看来不等岳母把这个倒霉女婿羞辱够了,老头子 似乎决计不回来:小兰一定是在厨房那边看守着明明,显然也是在等到这边偃旗息 鼓时才出场。果然,堂屋的安静使明明从厨房里跑出来了。“爸爸,爸爸,妈妈说 一定要把你饿极了,才肯上菜吃饭哩!”她跑到杨浦跟前,杨浦顺手一把将孩子揽 进怀里,那一刻,他的眼泪险些涌出来。 这顿饭吃得别扭而了无情趣。小兰当着父母和孩子的面,对杨浦说,她跟孩子 还要在这里住了一阵,究竟什么时候回去,现在还说不准。杨浦没有任何据理力争, 他完全缴械投降了;他说,我告诉你,下周我要去上海开个交流会。临走时,明明 似乎看出了问题,她突然抱住杨浦的腿,小眼睛里含着泪花:“爸爸,你就跟咱们 一起住在外婆家吧?”杨浦又是一阵心酸,他淡淡笑笑,拨开明明的手,什么也没 有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