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他们在嘉华宾馆参加一个企业的新闻发布会。我们都是狗仔,他对小师妹 说。狗仔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职业。她可是正宗的大学同门小师妹。真好。他想。 那次采访没什么好说的,随后二十多天他再没见过她。这很正常,到处乱窜是狗仔 的天职。 现在他觉得自己快把她忘了。他只记得头一次见她的模样:站在嘉华宾馆签到 席后面,似乎担心手里的红包是不该拿的赃物。那天她穿一条深蓝牛仔裤,白衬衫 扎进腰里。印象最深的是那对银色耳环,大得像自行车轮胎,明晃晃地反射窗外的 阳光,把她圆圆的下巴照得一片雪白。她挺漂亮的。这是他的第一感觉。是挺漂亮 的。他至今仍这么认为。 李果大约在二十二天后接到她电话。她的声音无法让他把小师妹和二十二天前 在嘉华宾馆见到的那一个联系起来。 你好,师兄。她说。把我忘了吧? 他正开车往家里赶,妻子三点多钟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刚从医院返回,有天大的 事情要告诉他。她的声音很冷静,像插入冰水的钢刀。他心里阵阵发紧。妻子在很 多个深夜从他身边偷偷下床,在昏暗的洗脸间对着镜子抚摸两腋和前胸,之后压低 嗓门叫醒李果:她发现了肿块,就在左侧乳房靠近肩胛骨附近。她浑身发抖。他在 黑暗中触摸到了她所说的块状物,在没有定论之前只能紧紧抱住她,尽量用温暖的 语调重复那些安慰人的话,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有我在呐。有我。 难道,她的担心在医院里得到了证实? 小师妹啊,很久不见了,一个月了吧?他说。 哪有一个月!她笑起来,声音很脆。他已经没法想象她的样子。他从北京路驶 入东二环,很快在新迎小区边缘堵得没法动弹。他使劲砸着方向盘,诅咒这个越来 越繁乱的城市。二十二天,她说。是二十二天没见了。离一个月还远呐。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讨小子出现在车窗外面,他升起玻璃,冲他摆摆手。 三个星期?太久啦。你还好? 她笑起来。真不好意思,师兄,那么长时间没联系,一联系就有事相求。 她说她的实习期即将结束。我想留在那家报社,我喜欢做记者。她说。但是他 们说——你知道,就是我周围的那些老记者——我应该,不对,是必须把我们副总 编摆平。他们说,师兄和他很熟,至少,你在这个圈子里那么久了,我现在能托付 的只有师兄你了。 车流还是一动不动。他想象妻子躺在床上高烧不止,满嘴胡话,湿漉漉的细汗 黏住头发,左侧那只受伤的乳房让她死去活来。他想象自己的汽车飞出车流,从数 不清的车顶上方腾空而起,飞回北市区的家。 没问题。他说。谁让你是小师妹?她实习的《昆明快报》社副总编辑刚上任, 做记者的时候和李果是一支足球队的队友。李果居中,他的位置靠前,李果总是无 私地为他输送炮弹。队友总有点肝胆相照的意思,留用一个实习生是举手之劳。 小师妹不停道谢。他再次问了她的名字:方静。她特别强调,静就是安静的静, 对,很普通的名字,非常普通。 李果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提前暗淡下来,以至于他看不清妻子。她坐在沙发上, 蜷着两腿,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她没跟他打招呼。 怎么样,检查结果出来了?李果走近她。还好,她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那 种被病痛折磨的惨相。相反,她似乎满面红光。 你坐下。她拍拍沙发。他挨着她坐下来,揽住她的肩。你觉得,这个家发生什 么事算得上是大事?他看着她。她毫无表情。他摇摇头。 乳腺癌。她说。医生就是这么说的。医生说,你老公没照顾好你。他不够格。 瞎说。他急了。隐约感到事情不妙。他更用力地抱住她,像在确定什么,也像 给自己加油鼓劲。你瞎说。他说。你好好的,你从头到脚都好好的。 医生说了,像你这样忽略妻子健康的男人就该拉出去枪毙。 瞎说,净瞎说! 她靠在他肩头笑出声来。瞧,心虚了不是!就该拖出去毙了,那才解恨呢。 然后她严肃地告诉他,乳房没事,被确诊的事情比这更可怕——她怀孕了。他 瞪大眼睛盯住她。那感觉就像被她拖去偷看了她少女时代的秘密日记,而他本来没 打算看呀。他竟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怀孕?那不也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现在,她要求他给自己熬一碗粥。我病了,你必须好好照顾我。她有点蛮不讲 理。但他不就喜欢她偶尔的蛮不讲理吗?他照办了,在厨房里忙活半天,盛好粥给 她端过来。她直起身体,把电视音量关小,要他一日一口喂她。他只能照办。她很 兴奋,你这个老家伙。她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生病你怎么照顾我的?他摇摇头。 忘了。他说。 她用勺子敲他的头,2009年6 月11日,你竟敢忘了!我把脚趾的脂肪瘤切掉那 一次。忘了? 他想起来。那是个小手术。他把她从手术室一路背上车,左脚缠着纱布。她终 于解决了一个困扰很久的担心。 那算什么,只是脚上划个小口子。他说。 我还记得你怎么服侍我的。她说。天天给我炖鸡汤,熬瘦肉粥,我这辈子没喝 过那么多鸡汤和瘦肉粥。你每次都喂我,用一把更小的勺子,一点点喂我。记得吗? 你后来对我越来越糟糕。你不再喂我吃东西了。 他苦笑。都老夫老妻啦。 结婚才两年呐。她说。老夫老妻?我告诉你什么才是老夫老妻。昨天是我一个 朋友的大伯父结婚五十周年纪念。老两口在一家小酒店摆了十桌,两人精神抖擞, 所有人都站起来,拼命鼓掌。这才是老夫老妻。 他们那一代人不一样…… 她打断他。能有什么不一样?你说说看,他们谈恋爱结婚的时候比我们还年轻 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望着他老婆。她是昆明杂志界公认的大美女。两年过去了, 他不再这么认为。有时候觉得她的颧骨又尖又硬,尤其莫名瘦下去的时候,像两把 刀子。你懂我的意思,你懂我说什么。他说。 她推开他的手不再让他喂了。他放下碗勺。我还没准备好。他说,这件事情你 从头到尾就没跟我商量过,我真的还没准备好。 我也没准备好。她说。 你怎么想的? 什么也没想。 一切都很顺利。方静八月中旬正式加盟《昆明快报》时政部。她打来电话那天 他再次堵在东二环上,隐约可见前方一辆火车头般的大货车横在大树营立交桥顶部。 热浪贴着水泥桥面熊熊升腾,它身后一长溜儿汽车犹如丧家之犬。他看见她的号码 时觉得太巧了,上一次差不多就在这里接她电话的。 谢谢师兄,你真是百里挑一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师兄!她说。报社要求实习两 个月,再转为正式记者。我想请师兄吃饭。 他有点犹豫。上次那个要钱的小子又出现了,突然蹿到他的车窗前鞠躬作揖。 他放下玻璃,掏出两个硬币递给他。小子高兴地咧嘴大笑,奔向后面一辆帕萨特。 连吃饭机会都不给啊?她说。六点钟,文林街怡得饭庄。别嫌地方小,我还是 个没开始挣钱的实习生呐。 怎么会!她这么说真让他无法拒绝。但我被困在东二环,不知道几点才能…… 你要是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大不了,晚饭改宵夜。 他挂掉电话时前面的车流终于松动。他嘘一口气。经过缓慢跟车,他在大树营 立交调了头,重新驶入北京路进城赶赴文林街。他拨通妻子电话,告诉她今晚要出 席一个企业的晚间发布会,不用等他吃饭了。 我这个关于记者的故事正在呈现一种逼真状态,至少是接近真实的状态。故事 需要很多铺垫、冲突、误解和纠葛,但这次我真不准备这么干。如果你喜欢想象, 可以顺着我的故事线索往下走——可以任意结构你所需要的故事样式,比如李果和 方静的故事,李果和妻子的故事,妻子和方静的故事,甚至还有一个隐藏在几个主 角身后的配角:李果妻子的男朋友等等等等。 我想说的是,记者生涯和我们置身的城市每天都在发生巨变,个人情感几乎微 不足道。这些生活表层的小颗粒小分子在无法抗拒的宿命裹挟之下只能随波逐流, 任何预设目标只能沦为笑柄。我的小说同样如此,我真实的男女主角将沿着自身逻 辑往下走,无论前面是深渊还是坦途。我记得一个女孩在她的信中告诉我,每一段 爱情都可能无疾而终,更何况这段爱情还没真正开始。 这同样适于这个有关记者的小说。 他赶到怡得饭庄时七点刚过。小师妹方静从一扇红木雕花屏风后面站起来冲他 招手。他赶紧走过去为迟到抱歉。现在可以从容打量她了:还是巨大的耳环,银白 色的,又亮又细,把她修长的脖子衬托得恰到好处。一件白色开领夹克衫让她很像 《欲望都市》的职业女性;里面一件红色低胸装,略显松散,下身一条蓝色牛仔裤, 平底黑色磨砂皮鞋。她真挺漂亮的,圆脸,马尾辫,肤色白皙,眼睛又大又黑—— 这似乎是他见过的最黑的眼睛,他知道这是美瞳隐形镜片的效果。但他真喜欢这效 果。她额头刚长出两粒不易察觉的青春痘,这是他们相差十二岁的明证。 她让他别再道歉了,否则翻脸。她已经点了菜,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即使不喜 欢,也得做出喜欢的样子。她笑着,让服务员上菜。 他一直偷偷打量她。他猜她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八附近,体重不超过四十八公 斤,偏瘦(其实恰到好处)。他们谈论报社、新闻,他认识的朋友,她的圈子。后 来说到她已经毕业的大学——他们共同的位于南京的那所古老学校。 那时我把图书馆的文学名著都借遍了,他说,毕业的时候还偷了两本带回来。 我还记得图书馆的样子,在一个斜坡下面的丁字路口,两旁有高大的梧桐树,一到 春天就漫天茸毛,但夏天很棒,大片大片的树荫让人流连忘返。 图书馆没有任何变化,还那样呢。她的两手放在桌前,不太接触他的目光。这 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女生常有的。不过你们从前的宿舍变化很大——已经推倒重 建啦,现在的女生住新楼,离图书馆不远。 是吗?他说。那时侯男女生混住一栋楼。男生住一二层,女生三层。中间被一 道大铁门隔开,夜里十点准时上锁、关灯。还是经常发生故事。 他真的想起不少爱情故事。母校的气息渐渐浓烈地涌出来。真奇妙啊——对面 坐着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女孩,把两个时空密切连在一起。她甚至还是陌生的,像 她第一次出现那样。但又让他如此亲切,就像十几年前的同班同学。她捎来那个遥 远集体的美妙信息。 南京黄桥饼、要命的天气、总是积水的网球场、共同的公共课教师……他们有 很多话题。饭菜早上齐了。她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犹豫着。她果断地说,一定要 喝,算是庆祝和感谢。师兄不可能滴酒不沾吧? 他想说他平时真的滴酒不沾,但沾一点又怎么样?方静要了店里的雕梅泡酒, 这可是怡得饭庄的“招牌菜”。昆明的傍晚迅速降临,夜色在窗外弥漫,店里的生 意越来越好,来得太晚的客人只能站在满座的桌前来回打量,沮丧地摇头,转身出 门寻找下一家。 师兄结婚了?方静敬了他三杯,他只好回了三杯。看得出来,她是个有酒量的 女孩。现在能喝的女孩太多,她们有太多喝酒的机会。 李果点点头。哪天让你见见嫂子吧,她在讽情》杂志社做旅游版编辑。 听说嫂子很漂亮? 还行。他笑了,当年就因为她漂亮才追的她。 是吗? 想听我们的故事? 那当然,这可是师兄的爱情故事! 他觉得泡酒的后劲上来了。当然可以把三年前的故事给她说说的。没什么关系。 我和你嫂子当年也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认识,就是你知道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新闻发 布会。然后嘛,我开始追她。那个过程挺傻的。我当时把整条尚义街的玫瑰花都买 光了,装了满满一车。就是我开的那辆车。我到她家楼下,找人把花送上去。结果 你可以想象,她后来说,她们家的整个卫生间都用来堆放这些玫瑰花,后来只能把 放不下的玫瑰搁到浴盆里。她修剪玫瑰的时候还扎伤了手指。 是挺傻的。她笑了。一只手托住下巴,脸色逐渐红润。 如果你以为这点玫瑰就能把她追到手,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的发生的事情出 乎意料。一个常驻北京的疯子每天给她打电话、发短信,甚至为了她的一句话就能 飞到昆明。她在选择,美女总得选择,对吧。我没那家伙有钱,也没有大把的时间。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某一天,那个疯子真的又从北京飞过来了,理由仅仅是去年这 个时候他们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就为了这么个狗屁的纪念日。他根本没告诉她要来。 他直到她家楼下才给她打了电话,请她下来接收一个快件——份她想象不到的小礼 物。她下了楼,这才发现捧着一只烤鸭一盒糖葫芦的家伙正是他。够离谱的吧?太 他妈离谱了。 怡得饭庄的客人渐渐少了,已经到了泡吧喝茶的时间,但距离80后们热衷的慢 摇开场还早得很。李果把杯里的酒喝完,小师妹没再给他续酒。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地笑笑。她希望他赶紧往下讲。讲完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