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个星期三他们一起去了著名的玉溪抚仙湖,就在湖边一幢古老民居里住下来。 第一天天气晴好,但次日开始下起蒙蒙细雨,这反而增添了抚仙湖的神秘妩媚。他 们的房间可以直接看到湖——推开窗就是,灰蓝色湖面平静伸展,湿漉漉的微风穿 过湖边的柔柳扑面而来。他们长时间待在窗口向外眺望,方静倚在他肩上不说一句 话,直到他提议下楼走走。 从他们住的小屋左行两百多米是一片人工沙滩,白色的沙子上有一层毛茸茸的 积水,走上去很舒服。他把她揽在怀里,她抵着他的颈窝,有时突然滑到他的胸前 去。他笑着把她轻轻推开,他说你老这么干我们就没法走路了。她哈哈大笑,说我 们为什么还要走呢?他们干脆摔倒在沙滩上。由于不是周末,抚仙湖畔只有三五个 人影。雨停了,他们拥抱着坐在潮湿的沙粒上,打量辽阔的湖面泛起皱纹。湖中心 的孤岛像一片硕大的绿叶来回飘摆,薄薄的雾气从它后面升起,再往上是微微裂开 的灰色云层——看起来天空就快晴了。几只白色水鸟贴着水面疾飞,迅速融化在青 色山峦的背景之中。 方静对他很好,这大概是他所遇上的对他最好的女人了。他想。妻子从没像她 这么好过。她给他买了他喜欢的雪瑞,克劳的CD和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还 给他洗了内裤,在她家里给他做了好几顿饭,尽管手艺一般,但还能要求什么呢? (可她精心炮制的腌鸡爪、莲藕汤让他喜欢得不得了)对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来说? 现在他仍然穿着她为他洗的三角内裤,甚至扔在旅馆里那一条也是她昨晚洗出来的。 想起这些他不禁浑身颤栗。 有妇之夫,想什么呢?她躺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膝盖。他能直接看着她漆黑的 眼睛。想你老婆? 李果笑笑。我在想重大的问题,比如,小师妹为什么要对师兄这样?为什么? 她什么时候看上她师兄的? 谁看上你啊,笨蛋!她仰着脸说,她突然挺起身体亲他的嘴唇。令人心疼的青 草气息四处弥散。 我想起我追她时候的一些事情。能理解?他说。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会让你抛妻弃子。她看着他,语气温柔,手指在 他肩上来回划拉。放心吧。 昨晚我梦见东二环塞车,我从不准调头的标志牌下面调头往回开,被一辆大卡 车撞出立交桥,我飞上了天,我的车燃起大火,突然爆炸! 笨蛋,只是个梦嘛。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开车,在昆都十字路口,启动六次都熄了火。被交通协管员 一通臭骂,你猜怎么着,手刹啊,他指着我说,手刹都没放下来你怎么起步? 她轻声笑起来。 我的意思是,不讲规矩很可能会有大麻烦的。 方静扬扬眉毛,从他膝头坐起来。想得太多的男人也会有大麻烦。你别做那种 男人,我不希望你做那种男人。 他沉默,注视她的眼睛。好吧。他说,说点别的。说说大海。我想去斐济、马 尔代夫,看看真正的海。昆明让我烦透啦,为什么就不能丢下乱七八糟的事情去看 看海? 这种话应该是个中学生说的呢,还没冒胡子的中学生。她笑了。 他不置可否。 你把这里想象成大海吧,闭上眼睛。闭上。你听,到处都是海浪声,还有咸咸 的海水味。是吧? 他闭上眼睛。她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摩挲。他看到北野武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片 宁静的海了。 记得《东京爱情故事》的情节吗?她说,完治跑到自己海边的老家寻找丽香。 她果然在那里。 东爱,多凄美的爱情故事,多棒的日本连续剧。他想。但他说出来的是:完治 的家真在海边吗?那个叫千叶的小县城?后来丽香哭得真惨。他们分手了。她撕心 裂肺。 她在他脸上拍了拍,像是小小的愠怒和惩罚。 我想起来的是《临阵脚软》,那伙朋友在海边一个小岛上度假,后来两个最要 好的家伙偷偷开船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船熄了火,两个人困在海里,那天可是千 禧年的前夜。知道他们怎么回来的? 她轻轻摇头。 他们从船上跳下来,这才发现居然就在岸边,海水刚过膝盖。 他哈哈大笑。他们躺在沙滩上柔和地接吻,耳畔果然响起节奏明快的海浪拍击 声,它在微雨之后的潮湿空气里显得干净、通透。 他们站起来往前走,沿着沙滩一路向北,抚仙湖水发出清脆悦耳的嘶嘶声,犹 如他们接吻时黏糊糊的吸吮。有时她故意挣脱他的怀抱往前小跑。我担心被你熟人 发现。她故作神秘地说。然后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她高挑苗条的背影看上去就像 岸边翻卷的白色浪花。她回过头打量着他,等他靠近时突然悄声说,先生,需要美 女作陪吗?他板着脸,不需要,请你走开。我担心我老婆要了我的命。 你老婆是谁,我认识吗? 方静。她叫方静。她是头母老虎,如果发现我做了坏事,她一定会把我大卸八 块。 方静啊,我认识。她咬着嘴唇。据说她很残暴,她会像尼禄那样把你绞杀,切 碎,再把你煮熟了喂她的豹子。 李果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拼命板着脸。所以离我远一点,好吗?我最怕的就是 方静,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我老婆方静。 她眨眨眼跑到前面去了,很快消失在一排为游泳者提供的简易更衣室后面,这 些整整齐齐的蓝色铁皮小屋犹如一排童话装置出现在雨后的黄昏中。他听到她的声 音传过来:记得安东尼奥尼《云上的日子》吧?第二个故事,就是那个弑父者的故 事,苏菲,玛索那一段,多美啊,记得马尔科维奇扮演的那个老家伙从苏菲,玛索 家里走出来的段落吗?他坐在秋千上,大风从身后涌来,细细的沙子像波浪那样贴 着沙滩层层叠叠地流淌,像躺在地上的瀑布;记得吗,当时的背景音乐是一连串的 钢琴,太美啦…… 他看不见她,但惊异于她又想到了关于大海的电影。他能想象她的表情。他站 着一动不动,距她大约三十多米。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年轻柔软,简直像敲打蓝色 更衣室的风雨声;他想象她站在铁皮墙面背后伸开胳臂,想象那些音乐和流沙。她 一定是闭上眼睛的。他能感觉到。他甚至能听到她激动喜悦的心跳将铁皮房子敲打 得砰砰响。他一动不动。他只希望听到她,想象她。抚仙湖开始涨潮,巨大的浪声 撕咬岸边的岩石;没有别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他希望这一刻停下来。他似乎听见 她的歌声了,是她在歌唱,没错,准确说是在哼唱,她在模仿马莉,林恩的一首经 典。他觉得心跳就快停止了。 我想好好对我师兄,一辈子对他好。他听见她大声说。光线霎时暗淡下来。重 新聚集的云层再次变黑、变厚。必须一辈子对他好。就要对他好! 李果呆呆站着,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从身边经过。 他听见她高声大喊:师兄,你听见了吗? 她是冲着浩渺的湖水叫喊的。这声音被风持续推动,在飞往湖面的半空中神奇 折返,狠狠地冲向李果。他被击中了,身体滚烫而麻木,突然涌现的流泪冲动让他 真想跑过去抱紧她。但他还是站着,一动不动,微风中的水腥味有增无减。他似乎 担心他的贸然出击会把她吓跑的。 雨后,那块不准调头的标志牌异常醒目,李果把车开到它下面,能清晰看到雨 滴正沿着它光滑的漆皮向下蠕动。妻子在电话里有些气急败坏。医生说,我的身体 出了一点问题。一点小问题。她说,他们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怀孕了。你快过来。他 只好扔下手头的采访往人民医院赶。幸好东二环没塞车。他在标志牌下停了很久, 汽车接连不断从他左侧呼啸而过。 她已经在医院大门口等着他了。雨后的空气清凉刺鼻,他觉得她越来越模糊不 清了。牛仔裤,长筒靴,宽松的白色毛线衫,憔悴而焦躁,似乎胖了一些,但没准 是熬夜玩电游导致的虚肿。他迅速逆行过去,调一个头,挨着她停稳。 她有些笨拙地开门上车。他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怀孕了没有。 她无力地笑笑,医生说,预产期是明年二月。二月四号。 真怀孕啦?他大声说,觉得心情复杂。来的路上曾经为她可能没有怀孕暗暗欣 喜,也做好了种种掩饰这欣喜的准备。是的,他甚至想逃走,从她身边逃走,从这 个家逃走,从丈夫、父亲的角色里逃走——尤其是父亲,这是一个多么艰巨的考验, 他根本没打算扮演它。 挺失望的吧?她侧身打量着他,转过头盯着前方的车辆行人。是你自己不再戴 套了。是你自己说想要个儿子。她大声说,你想说你后悔了?这不是闹着玩的李果, 你有儿子了,你逃避不了。 他一声不吭。汽车漫无目的地滑行。说实话,我也没准备好。她终于说。她抱 着两手,望向窗外。这不是小事情。但已经他妈的这样了。反正我不会做掉他。会 有一个过程,让我们逐渐适应当爹当妈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