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后他回忆那天的谈话时赫然发现,其实妻子大概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做出了 某种选择。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他把她扔在沃尔玛门口,就因为她突然决定先逛一 逛街再回家。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一个人。他没多想。她晚上回来的时候似乎 一切都变了。 我没怀孕。这是她进门说的第一句话。李果很惊讶地看着她。我没怀孕。她又 说一遍。真的,你上当了。她套上两只棉布拖鞋。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不在乎这件 事。到底在不在乎。李果,你变了。她走过来坐进沙发。他刚把做好的饭菜摆上桌。 他没有心情吃下去了。 我以为我怀孕了,其实没有。今天医生说是虚惊一场,胸部肿块和月经没来的 原因很多。让我注意复查。可能是其他方面的问题。女人真麻烦呐。你知道吗,其 实我多想怀上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避开她的目光。她突然开始流泪。李果一阵慌乱。但她安静坐着,把他伸出 的手推开了。她像拽满的弓弦一样紧绷绷的。她还是抱着两手,盯着他。泪水源源 不断地涌出来。他心惊肉跳。 你有外遇了吧,李果? 他头皮阵阵发紧。有什么东西堵住嗓子。他摇摇头。你怎么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有外遇了吗,李果?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他说。你怎么问这个? 真的没有? 没有。 那你头发里的香味哪儿来的?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我仔细闻过,不是家里的洗发 水,也不是你的香水,是别的什么气味。你知道是什么气味吗?就像淡淡的芒果味。 你肯定比我更清楚。这种气味一定是从一个年轻姑娘的两腿中间散发出来的,从她 下面。对吧?很年轻?有二十五吗?肯定没有。还不到二十? 李果想站起来喝点什么,或者在房间里跑个来回。 就为了这个认定我有外遇?女人的下面怎么可能有什么芒果味? 别骗我。我知道你在骗我。别骗我,好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 你会一辈子说实话。但是现在,你睁着眼睛瞎编。 李果站起来想抱抱她,但被她狠狠推开。别碰我,听我说完。李果只好向后退, 重新坐回角落里去。我想象过无数次你爱上别人,我想过你真的跟别人跑了我该怎 么办?最好的一种大概就是这样,你跟别人睡了,还能跑到我这里来装得若无其事 而我也装得若无其事。对吧?你为什么没勇气承认呢,承认你错了,你背叛我了? 要么请求我原谅,要么告诉我你准备离开。这么瞒着有意思吗?有吗?你觉得背叛 就那么轻而易举?那么心安理得? 她看着他,一直在流泪。他把纸巾递给她。她一把扔了。你真的不愿承认?你 怕什么?你怕我想不开?我会自杀?或者,乘你睡着了把你老二剪掉? 妈的你要我承认什么?李果用一种色厉内荏的大吼大叫掩饰心虚。但他知道根 本逃不出妻子的眼睛。这可是跟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伴侣啊。就因为一点点什么 狗屁的气味你就认为我上了别的女人? 直觉。她狠狠盯着他。直觉告诉我你出事了。你把别的女人睡了。你骗不了我。 李果,你骗我的时候我能一眼看穿你。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人在做,天在看。总 会露马脚的。会的。 李果还在狡辩。妻子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就那么安静坐着,让他独自待在原 本属于他们两人的舞台上卖力表演。 最后她轻声打断他,声音低得像梦呓。还记得你怎么追的我吗?你买了那么多 玫瑰,把我的手都扎伤了。你还打败了那么强大的竞争对手——而且不止一个呐。 你把我追到手有多不容易。你都忘了吗?如果你没法给我幸福,当初为什么追我, 为什么向我求婚?你为什么不让别的男人一鼓作气把我追到手?我还记得我跟你好 了之后的第一次做爱,你说我的皮肤、身材真他妈的完美。现在呢?现在你还认为 它们独一无二?她一边说,一边在昏暗的客厅里动手脱下那件宽大的毛线衫。里面 只剩一件白色乳罩。她默默解开它,缓缓站起来,站在幽暗的客厅里。她赤裸的身 体散发出金属般冰冷的淡蓝。 他坐着,一动不动。 她不再流泪。你好好看看我,李果,我跟从前那个你玩命追的女人真不一样了? 你赞美过无数遍全世界最棒的身体对你也没有半点的吸引力了?你好好看看呐。我 把裤子也脱掉? 他僵在那里。他的手放在沙发上,灯心绒的粗糙突起硌着手心。天色早就黑透 了。他已经看不清她。她没再往下脱,就这么站着。他能清晰看到她那对圆实的乳 房,它被微朦的光线勾勒出微微下垂的轮廓,既虚弱又绝望。外面又在下雨,滴滴 答答敲打玻璃。他终于看见她抓起衣服大步走进卧室。他听见她在屋里高声大喊: 今晚别跟我睡一张床。你想睡哪里都可以。沙发、地板、书房,随你的便,要不你 干脆去找你的小情人,睡她那里吧。 李果默默坐着,让渗入房间的黑暗把自己完全吞没。 凌晨三点,小师妹关机,他开车直奔她的家,在楼下待了十分钟后拨打了她家 里电话。是她父亲接的,非常恼怒地问他是谁,他只能说是报社同事。方静在家吗? 不在,对方说,出差了。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果趴在黑暗中,不知道该去哪里。出差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他被两个女人 同时抛弃了。他找到工具箱里她特地留下的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簿,撕下一页来 写了一句话:完治需要丽香。他举着这页纸摸黑上了楼,把它从门缝下面塞进301 , 根本拿不准小师妹能否看到它,最大的可能是第二天一大早就会被她的父母当做一 个疯子的胡话撕碎了扔进垃圾桶。他在声控灯光中呆呆站了很久,听着外面街上汽 车轰鸣,熟悉的楼道里反复涌现他们在她小小的床上做爱的细节。他难过得要哭出 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下楼,爬进汽车,在马莉·琳恩的歌声中漫无目的地驶 入空荡荡的昆明腹地。 东二环上发生了惨烈车祸。他亲眼目睹一辆外地大货车从不准调头的标志牌下 强行插入对面快车道——司机一定没看清标志,或是故意当它不存在。李果在大树 营立交桥下方两百米处听到对面车道传来清脆而沉闷的撞击,接着是锋利的刹车尖 叫。对面车道突然凝滞了。他看见大货车闪亮的车厢头部冲出路边护拦横跨半空, 另有两到三辆车在它前方猛烈颤抖着连续追尾。护栏被撞开一个巨大缺口,烟雾升 腾起来。尘埃散开时李果看见大货车的车头像一团废报纸一样严重变形。他看不到 司机,无法想象他的模样。他听见自己狂烈的心跳,这声音因为昨夜的彻底失眠而 变得空洞、尖锐、不可理喻,他所在车道的车速也放慢了,车流变得迟钝、滞涩。 所有人似乎都没法从突然降临的噩梦中惊醒。 李果看见那个要钱的小子出现在隔离栏上,他叉腰站着,一动不动。李果掏出 电话拨打110 ,得到的答复是早有人报了警。他经过那小子身边,听到他大声说, 死了,死了,我看见了,嘭的一下,爆炸了…… 他催促自己尽快离开,驶下大树营立交之后迅速抵达东站。就在那一小片梧桐 绿荫中,方静的电话终于接通。她用低沉的嗓音告诉他:我在丽江。 丽江?你怎么在丽江?他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她说是一个突发事件,昨天夜里才通知她和摄影记者,他们匆匆忙忙搭乘夜班 车赶赴丽江。 没收到我的纸条?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挺傻的。 什么纸条? 没什么。他想象她的父母看到“完治”和“莉香”什么反应。不屑的嘲笑还是 诧异的猜测? 臭蛋,你胡思乱想了吧?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有点恼火。 你不是说过,狗仔的天职就是到处乱窜嘛。还好,这一趟不算苦差,毕竟是丽 江。她用一种陌生的口吻说,我早想来丽江散散心了。我本打算今天采访结束就告 诉你。 他有些茫然。这就是你们80后的方式?先斩后奏?还是,你对我这个老家伙没 兴趣啦? 方静笑了。胡说!我会很想你的。正采访呢不说啦啊。她匆忙挂了电话。他在 车上足足呆了半小时。今天没有稿子,没有安排。方静就是他的安排。可她却给了 他一个意外。本来他多想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妻子的直觉和愤怒,和她安安静静度 过一整天的。但是现在,他似乎被她毫不客气地愚弄了。 当重新融入这个城市的车流之中,他强烈渴望方静的身体。她小巧的乳房,她 平坦的小腹,当然,还有她坚硬、光滑的细腰,像最上乘的皮革。窗外强烈的阳光 让他头晕目眩,一阵从未有过的虚弱让他轻轻呻唤出来。一个小时后他做出一个疯 狂举动——直接奔赴机场,购买了一张中午直飞丽江的机票。 我想我们的故事应该走向结尾了。尽管本次记者手记——不再是我个人的采访 经历一肯定没有你们期待的大起大落、戏剧冲突,但我还能写出什么样的新意来呢? 一个婚外恋的故事实在很老套,并且置身其中的人总在小心翼翼避免所谓的强烈冲 突。但我们总得拿出一个有力的结局,它将关系所有人的命运。不是吗?我说过我 喜欢最狠的方式,李果从昆明疯狂飞往丽江算不算? 好吧,我们继续。 李果飞抵丽江之后短信告诉方静有个朋友想来看看她。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小 师妹果然很意外。她说她住雪山客栈,就在大研古城边上。李果终于跳下机场大巴 融入丽江熙攘的人群。阳光清澈有力,逶迤闪亮的青石板引领他进入迷宫般的大研 古城——这座举世闻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地已经没有严格意义的淡旺季之分,密集的 游客夹杂南北莫辨的口音在他周围穿梭涌动;小桥流水、柔柳扶风,无数相似的路 口出现又消失;被人群淹没的李果连续打听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对方向,踩着硬邦邦 滑溜溜的大石桥进入一条僻静小街,雪山客栈就藏在两间手工披肩的店铺背后,门 面不大。226 ,她的房间。他走进暗淡的院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仔细打量 外面鱼贯而过的人群。他低头盯住自己的脚,那双皱巴巴的黑皮鞋还没来得及擦拭 和上油。 爱上小师妹了?他问自己。答案明摆着,抚仙湖之行已经给了他答案。但他本 打算像逃避一个陷阱那样小心躲着它。但能躲开吗?回忆他们之间的细节让他既冲 动又心虚——似乎最初的时候并不打算爱上她的。他没认真想过。小师妹也从没认 真想过。她到底怎么想的?——这很危险,他知道。当一个男人开始认真琢磨一个 女孩到底如何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他已经陷进去了。这是70后的莫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