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院子里很快涌入一群老年游客。他们精神矍铄,当然有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是老 夫老妻的两口子。他一阵难过。他想起哭得稀里哗啦的妻子,想起他们结婚时的热 切期盼:过了七十岁照样结伴旅行。欧洲、印度、南美。他最向往的城市是布宜诺 斯艾利斯。做梦都想去,那可是马拉多纳和博尔赫斯的地盘。他和妻子一次次想象 漫步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在露天咖啡馆里喝卡布奇诺,看街头艺术家跳起探戈, 多棒啊!但她最后说,去什么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七十岁的时候还能手挽手 一起远行。他望着面前几位老人,他们谈笑风生。其中一个老太太给老伴儿拽了拽 白色太阳帽。他们终于走出去,融人丽江通透的阳光之中。李果突然萌生哭泣的冲 动。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知道他亲手扼杀了他和妻子七十岁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 行。 226 房门紧闭。他轻轻敲了三下。方静开了门。 她惊呆了。李果狂风暴雨般闯进去,用暴躁的嘴唇堵住她的嘴巴,顺手摔上房 门。现在他只想占有她,进入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方静脸上的红晕久久没有散开。你太坏了师兄,你坏得太离谱了。她说。 这就是他需要的:赤裸着,安静躺在床上一无所想。这可是丽江的下午。他轻 轻吸吮她小小的樱桃般的乳头。她的身体一阵颤栗。他的右手一直在她平滑的、常 常在他梦中复现的身体上游走,在那些坡地和山谷中穿行。 不是坏,是疯。我大概疯了。他说。 她像从前那样温柔地亲吻他的耳垂。她的青草气息无处不在。 看过路易·马勒的《烈火情人》吗? 她摇头。 一个老头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儿媳。他像个疯子一样不顾一切。他们只要见了面 就疯狂做爱,结局很惨:他儿子发现了,从楼梯上直挺挺摔下去…… 他老婆呢? 他老婆……他老婆永远不原谅他。他只能逃走。自我放逐,离群索居。 这就是婚外恋的下场? 这就是婚外恋的下场。 我们算吗? 你说呢? 她噗哧一笑,把他从悲怆的氛围里拽回来。 还有一部,李察基尔演的,他老婆有了外遇,他把那小子杀了,埋在自己的花 园里。 都没什么好下场。 从来没有。 这算什么呢,师兄,你真爱上我了? 你说呢?我跑到丽江来到底为什么?上次在抚仙湖,我们整整待了两天。你还 记得你说的话吗?你想一辈子对你师兄好。记得吗? 她不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他。李果,你真爱上我了? 他心惊肉跳。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正如我的哥们儿王重一样——该如 何定义这种关系?纯粹的肉体迷恋?还是暂时的新鲜感?或短暂背叛之后的惯性堕 落?他无法回答。突然发现这女孩的控制力超乎想象。 沉默在他们之间游移。他仔细打量她,却被她的亲吻和拥抱打断。只好再次进 入她,似乎这样才能返回确凿的现实。他大喊出来,她沉默着,低微的呻吟节制而 小心翼翼。最后的高潮过后他贴着她的耳朵问她:你呢,爱我吗?爱吗?她转过身, 笑而不答。 他突然发现自己真不了解她。完全不了解。 起床的时候大约傍晚七点,他们在古城一家环境优雅的小餐馆里要了丽江火锅。 他真饿了。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哈哈大笑。远处灯火摇曳,溪水流动的潺潺声 和人群的喧哗来回交织,玫瑰色天空像柔韧的东巴纸伸展在古老的纳西屋檐之上, 无论你从任何角度都无法窥见大研的宏伟全貌。这是谜一样的城市,他面前的女孩 也是一个谜。 他想起她的采访。他问她,同行的报社摄影师住哪儿?方静笑笑,右手食指在 梨木饭桌上划来划去。亲爱的师兄,她抬起头说。其实,我不是来采访的。 他停下筷子,看着她。 是我从前的小男友约我来的。他让我来丽江会合。他今晚就到。 他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你们不是早分了? 是分了。可前几天他又跑来找我,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你心软了? 他给了我一张丽江的机票。 他盯着她的眼睛,突然难过得要命。方静的眼神逐渐沉重。他知道这才是真正 属于她的目光。我没法拒绝呀,毕竟我们有过那么多的回忆。他哭得那么伤心,还 给我跪下了——一个男人跪下来说明什么,亲爱的师兄?我心里真乱呐。我没打算 和他从头开始,但他知道我无法拒绝这次丽江之行,因为我期待了那么久。上次 “五一”就想飞过来的,偏偏因为东川泥石流汽车拉力赛的报道给耽搁了。 他还是没吭声。 她喝一口啤酒。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酒吧街。我只想飞过来散散心。我就想试 试,看能不能暂时摆脱昆明的一切。他,你。 可他马上就要来了,这不公平!李果喊了起来。 他说他想制造一次偶遇。如果我今晚不想见他,可以不接他电话,不用告诉他 我住哪里。你明白吗?他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并非百分之百的机会。 妈的,什么狗屁游戏! 你不懂。方静直摇头。师兄你真的不懂我呀。你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 仅仅是师兄妹?然后,我就必须接受你每天睡在你老婆身边但绝不能和我前男友做 点什么?——况且我们还没做。这就是你说的公平? 他说不出话来。她越来越陌生了。他回忆他们的头一次见面。那时的她和现在 哪儿不一样?仅仅是不再戴着那对硕大的银色耳环? 可你说过你不会要求我做什么的,比如离婚。 我是没要求呀。但我总得有自己的空间吧?我总得有权处置自己的心情和感受 吧?你不能总按照你的要求命令我约束我。你太自私了李果。 他愣了。严重的挫败感纠结莫名的愤恨和委屈砸向太阳穴,山呼海啸。 有点不欢而散。他们在古城默默溜达,牵在一起的手很快又松开了。站在熙熙 攘攘的四方街上,在那些朦胧如梦的人声灯影之中,他开始紧张等待她的手机铃声, 猜测她的前男友——一个小屁孩的电话什么时候打过来。但率先响起来的是他的手 机。是妻子的电话。她把整个夜晚彻底搅乱了,也将我的小说强行拽人没头没脑的 尾声之中。这不是我期待的结局,可它就这样蛮不讲理地硬闯进来了。 你能过来吗,你在哪里?她说。 我出差了。对不起,走的时候没通知你。 我害怕,李果。我一个人非常非常害怕。我没有经历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出什么事了? 我在医院楼下。我想把孩子打掉。他们说如果我想好的话,手术一小时后开始。 我知道你和那个姑娘在一起。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不想给你生孩子了……可 我真害怕呀李果。你在哪里,你能过来吗?现在就过来? 不是没怀孕吗? 怀了。事实是我真的怀上了,你的孩子。 他举着手机。人流来来往往,像一阵阵黑色巨浪向他汹涌而来。 你的,李果。你的亲骨肉。你的儿子,你的女儿。 别,别,千万别做。他握着电话的手心里全是汗水。这时方静已经走到前面去 了,就站在四方街口的大石桥上回身打量他。他大声呼喊。我求求你,别做。别做。 你给我生下他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我求你了! 他看见小师妹正掏出手机。 故事就是这样。 李果在不准调头的标志牌下停了很久。直到他终于有勇气突然加速,调头驶入 对面的快车道——没有任何问题,大货车的惨烈事故大概只是记忆中的某个错误储 存。它真的发生过吗?对面驶来的车辆纷纷避让。他们手忙脚乱,胆战心惊。开车 的李果喝醉了吗?现在才两点刚过,距离吃饭喝酒的时间还早着呐。但他分明听到 所有车辆愤怒的喇叭和几个司机探出车窗的恶声咒骂。他像从死亡中逃离,稳稳向 他来时的方向猛踩油门。 不,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李果进入东二环的短暂幻象。由于上次的重大车祸, 大树营立交已经把那个默许车辆调头的缺口堵住了,中间的隔离护栏也被加厚加高。 他停在那块标志牌前一动不动,不知该往右转——进人东站或小师妹方静的势力范 围,还是向左绕出环岛继续向前。真的不知道。他精疲力竭,脑子里空空荡荡。手 机里不断响起短信抵达的嘀嘀声,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妻子的,更不是方静的—— 丽江之后她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没有短信,没有电话。只有她的身体带给他的颤 栗像宿醉后的疼痛感延宕在神经末梢。他不愿回忆,但总有什么东西推搡着他不断 返回。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把这疼痛彻底治好? 喂,喂,请出示你的驾驶证、行车证。 耳畔夹杂风声的嗓音甜美而清脆,多像方静。他恍惚放下车窗,外面是一个穿 戴整齐的女交警,长得还算漂亮。驾驶证,行车证。她说,冲他伸出右手。她戴着 雪白的手套。 为什么?他说。 这里不许停车,更不许调头——没看见上面的标志牌?你想干什么? 李果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想干什么?他缓缓从右侧工具箱里找出驾照和行车 证,递给女交警。抬起头时突然发现那个要钱的小子就站在高高的护栏上,他紧闭 双眼,面带笑容,挺起身体做出一个打开双臂向下俯冲的动作。如果从五十多米的 高空向下飞翔,那该多爽啊。 李果呆呆看着,耳朵里灌满巨大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