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北人没别的大追求,怕砢碜的虚荣心绝对谁都干不过。众所周知,东北人的 生活水平不是太高,可消费面前是一点儿都不含糊,个个穿得溜光水滑,吃得肥头 大耳,谁说他们没钱,打死你你都不信。我有一个朋友,没别的毛病,人长得板板 正正,工作也不错,就是爱虚荣,好穿,还必须是名牌,凡是世界名牌他都有,今 儿个见你穿花花公子,他明天一准上身,还得是最新版。你穿鳄鱼皮鞋,他管保买 都彭的。你是法国的西装,他必是意大利领带。他讲话了,只要是名牌咱在别人面 前就不硐碜。工作好几年,一分钱没攒下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朋友见他都躲, 不是不好意思要钱,而是怕他张嘴借钱。媳妇也管不了他,他有理呀!咱能让人说 砢碜吗?气得媳妇把孩子往床上一扔:你怕砢碜,我不怕,我和你离婚。 东北人就这么有意思,行为做事,匪夷所思,有时令人哭笑不得。你没法用日 常行为要求他,一方水土一方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小时候也是生活在“砢 碜”的教诲之中。我记得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事,常遭到这个词的打击。譬如我上学 时,一不留神,把同桌小花的胳膊肘碰了,那时男女一桌,桌中间用铅笔刀狠刻一 条沟壑,是为男女授受不亲的泾渭,谁碰了谁都不行,非打即骂。那时侯我们可真 认真,也真厉害,小花就是一个不惯谁的主。小拳头抡圆了,我好像还听见了她往 手心儿喷唾沫的声音,然后就光明磊落地砸我小胳膊上了,就算小花劲小,我的小 胳膊也小啊。我疼得眼泪哗啦就下来了,反抗和反击是本能的,我薅起小花的头发 就是一个大嘴巴,还没等小花哭,全班同学呼啦一下子起来,声嘶力竭的冲我喊: 不嫌研碜,打女生!不嫌砢碜,打女生!老师更不惯着我了,把我提溜出来,一脚 就踢门外去了。我在老师大脚的呼呼风声中听见:你个砢碜玩意! 我小时候在农村,那家伙叫穷,叮当的,平时没啥盼头,就盼过年。农村有句 话:穷盼过年,富怕过年。穷盼的抓紧过了年再抓紧种地,富怕过年怕穷亲戚上门。 小孩不知道愁,反正有乐就行,我也一样,离过年老早,就哽叽我爹,买件像 样的衣裳,我爹好,不吱声,光哼。我妈去世了,就找我大姐,大姐听了,躲背旮 旯掉眼泪。我二姐是个厉害主,拧我耳朵到雪地里,迎着西北风,卡着腰损我:就 你不嫌乎珂碜,搁啥给你买,穷臭美,得瑟(东北方言臭美的意思,‘得’读四声)! 二姐正骂我时,有人喊她跳猴皮筋,哎了一声燕飞似的没了,我在西北风里这 个憋屈,一边走一边踢土坷垃,忿忿说:就你知道砢碜!跳马猴子似的。 很大程度上,生活中起教化意义的往往是地方俗话。南方北方都一样,只是有 的更阳春白雪,有的更下里巴人,南方人说话酸,那是地域的关系,南方天儿热, 转身工夫身上就汗馊了,不酸就不对了。北方人不介,风干物燥,话一出口就干的 嘎巴嘎巴响,说出来自然脆生、简洁、幽默,也痛快。道理大多相通或相融。 我岳母家楼下住着娘仨,老妈领着一儿一女,儿子叫小西,女儿叫小兰,老伴 死得早,日子难免苦。好不容易儿子大了,上班挣钱了,老妈高兴,儿子性格有点 儿潮,俗话说虎了吧唧的,干什么不走脑子,净惹祸,可他孝顺,在外边甭管咋驴, 他妈说话绝对好使,真是让上东不去西。他妈脚有病,小西每天晚上必定给他妈泡 脚,吭哧吭哧地蹲那儿,一边和他妈唠嗑,一边给他妈按摩脚,小西上班后,他妈 就不让他洗了,他妈说:你这么大了,让人看见多砢碜。小西不管,小西讲话了, 给老婆洗脚砢碜,给老妈洗脚砢碜啥!谁他妈说我捕他。因此,一俊遮百丑,街坊 四邻还是很喜欢小西。 小西上班了,总有些工友隔三差五地下个小馆儿,东北人吗!吃多少、什么菜 不要紧,得像样似的摆一桌,然后就吆五喝六地开喝。小西能喝,用他妈的话说就 是随他那死爹,每次小西都嘁哩喀喳把工友喝倒,然后从怀里拿出塑料袋,把所有 的剩菜剩饭装上,喝大了的工友趔趄着说:操!多砢碜,拣折箩,跟你……你出去 别说认识我,跟你丢不起……那人。小西将折箩往怀里一搂,一点儿也不在乎,乐 颠儿奔家。没等进屋就喊:妈,来吧!全是好东西,你看。还热乎呐!他妹妹小兰 不屑一顾,撇着嘴:啥破玩意儿,挺大个人拣折箩,不知道砢碜?小西眼睛一瞪: 珂碜啥?我又不是偷不是抢,就你知道砢碜,老大不小个姑娘,一点正事儿不干, 搞对象一个顶俩。 小兰没考上高中,也没啥像样的本事,就是长得好看,走街上回头率高,有的 都跟到家楼下,就想跟她搞对象。他妈担心,毕竟女儿大了,又不敢告诉小西,小 西虎啊,这砢碜事让他知道没好。小兰不在乎,还洋洋自得,姑娘的最大资本就是 漂亮嘛!小兰的对象可搞老了,几天一换,街坊见了小兰和哪个男孩一起都不敢打 招呼,怕说漏了嘴呀!谁愿意那么做,不是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吗!所以,连 他妈都没办法,女大不由娘,打不是,骂不是,心还得担着。 有一天小西回家拿东西,一进屋,见小兰和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在床上起腻, 小西哪受得了这些,扑上去就打。小兰的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灯,东北人,都虎,打 就打,谁怕谁呀!一对儿虎打得如火如荼,你怎么也得拉架呀,小兰可好,一高蹦 沙发上,一边儿嗑瓜子还一边儿嘎嘎乐,打架的突然停了手,鼻青脸肿地瞅小兰, 打呀?怎么不打了,瞅我干啥呀?我早给你们倒地方了。两人愣瞅了半天,恶狠狠 地齐声说:你还知道研碜不? 东北人就这样,一点儿招都没有。明明老朋友见了面,一个说:行啊!听说当 经理了!另一个觑着眼:那算个啥,别珂碜我了。一个说:虮子也是肉,得了,我 请请你,算给你祝贺!另一个急了:你请我?你可真能砢碜大哥,大小咱也是经理, 我请!再说了,我能报销啊。两人于是勾肩搭背地走了,远远还能听见一个说:我 告诉你,大哥,这年头,有权不用孙子都砢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