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间不远,几年前的事。王胄背着小莉擅自花了一千多块钱买辆山地自行车, 随之又花了一千多块钱,购置“服装、鞋子、帽子、眼镜、腰包、水壶等一套户外 用品,打算逢双休日跟着一帮驴友去山间野外呼吸新鲜空气。没想,刚参加两次就 被小莉发现了。小莉看见王胄跟在一帮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女驴友后面,是那么显眼 又不协调,跑步追上王胄,并一把把他拽住。小莉说,你是谁呀?王胄咧嘴笑笑。 小莉又说,你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呀?王胄仍咧嘴笑笑。小莉接着说,你也不看看像 你这个年龄的人谁还干这事呀?王胄不好意思地说,我强身健体还不是为了你嘛。 小莉说,我不要你的强身健体,我要你的命!王胄说,生命在于运动嘛。小莉似乎 失去了耐心,转身就走。于是,王胄慌了,调过车头紧迫上去。 这年王胄五十八岁。 我认识王胄时,他才四十多岁。身材修长,言谈微中,举止端正,风度儒雅, 看上去甚是年轻。那时候,人们见面相聚谈论最多的是改革,因为改革关系着每个 人的许多方面。王胄在粮食局做档案管理员,轮到他说话时,他就不免谈到粮食系 统的改革。具体到改革细节他倒没怎么多说,只简单地说粮站让私人承包了,粮站 不再以买粮食为主了,粮食系统职工失宠了。他着重谈了对改革宏观上的认识,让 我们听出别有见地。记得一次他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啊。为什么国家要改革,众所 周知,改才能生变,革才能出新。历史告诉我们不改革就不能前进,实践告诉我们 强国富民先决条件是坚持改革坚持发展。但是,怎么改?怎样革?有些改革完全可 以如中央领导说的那样,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只有胆子大步子快,改革 的成效才更为突显,让国家受益,让老百姓得利。对有些改革呢,就不能太急,欲 速则不达嘛,必须要稳定,要科学,要合乎世事情理,要坚持中国特色。对这些不 能一味强调速度的改革,有一比喻,就好比一个人要去一个目的地,他可以选择走 着去,也可以选择跑着去。如果他选择走着去,当然要多费一点时间,但他途中不 会感到疲劳,会轻松到达目的地,而且到达目的地也无须休息,可以接着继续做他 要做的事。如果他选择跑着去,人在快速奔跑中带起的风会很大,迎面之风可能就 会吹乱他的头发,吹酸他的眼睛,吹糙他的脸,虽然他会很快到达目的地,但他准 会汗湿衣背,会气喘吁吁,会腿脚热胀,当然也就会停下来做一番休息。可见速度 有其弊也有其利,关键是如何选择。所以说,对改革的复杂性、艰难性必须要认真 对待……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朋友们都说王胄很有理论水平。王胄说谈不上什么水平,我只是随便说说嘛。 我说你要是认真地说呢?王胄笑笑,冲我会意地摇摇头。分别时,王胄悄悄对我说, 改天我们单独闲聊闲聊。我以为他还会和我谈改革,就说改革的话题太大了。他马 上说,改革不是国家的唯一大事,也不是你我生活的唯一话题吧?我不能不点点头。 说实话,这时候因为我和王胄刚认识不久,对他并不是多么了解,而且我也没 想过要去对他加深了解,仅仅视他为一个普通朋友而已。我一直认为,朋友可以多, 但不需要人人都成为知己。所以,多年以来,直至今天,我和王胄仍保持着一种不 远不近,不薄不厚的关系。 我第一次和王胄单独闲聊是在一个酷热难耐的下午。因为我所在的单位经费困 难,因为我身无职务,所以办公室没能安装空调。一台破吊扇高速也是低速,低速 也是低速,连弹落在桌上的烟灰都吹不动,可想人坐在里边的滋味了。同事是个年 龄稍大、体态稍胖的女士,胸罩都湿透了,躁怒地说,奶奶的,不上这个班了,回 家。我想我不能像她不敬业,仍坚持坐着。可坐着坐着,我也坐不住了,就想我也 不敬业一回吧。出了办公室,刚走到街边,迎面碰上王胄。王胄问我大热的天干吗 去。我说找不热的地方呀。王胄说去我办公室坐坐吧,正好我们可以单独聊聊。我 问有空调吗?他说怎么会没空调呢?我说你不是说你们粮食系统现在的日子举步维 艰吗?他说那是基层和农村粮站。我说原来我忘记你们是市局了。王胄笑笑说,听 你说话便知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然而,没想到王胄自己是个更有趣的人。他的有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有趣,让 我只能品味,不能解读。 毕竟是个市局,王胄自己独享一间办公室。屋内似乎有些杂乱,仔细一看,乱 就乱在报纸、杂志和资料堆放得很乱。两幅不同书体的书法作品挂在左右墙上,左 边是草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右边是行书“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 事事休”。 接过他递给我的茶杯,我说:王胄兄你可谓是一只眼里田园景,一只眼里万事 休啊。 他谦逊地笑笑,说:让你见笑了,见笑了。然后,喝了口水,问我:想必你老 弟也喜欢这二人? 我说:不敢说喜欢,不讨厌。 他似乎来了兴趣,说:好好,你能说出个不讨厌,可见老弟凡而非凡呀。 我自嘲说:还不烦呢,都燥了,要不怎么跑到你这来乘凉了。 他说:两码事。燥可以,但不能躁。其实你老弟心里淡然平静得很呢。 我说:你不也是嘛,不然,陶李两家,一男一女,诗词风格迥异,而且一个重 诗,一个偏词,也不会同时被你请在左右两边陪老兄坐班呀。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调侃,不容置疑地说:不不。我只是随便说说啊。如你所说, 陶李二人风格迥异,这在表象和形式上是存在着的。大凡文学之天才,都具备个人 的创造力,一般不甘徒摹他人。又因每个人所处时代和环境各有其情趣风习,形式 上不能尽同,这就是古今常说的一人一诗,可见一人之心。但是,纵观他们的作品, 其思想内涵,反映时代景象的宗旨,大致可以说是相通的,而相通亦可达到相同。 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他谈兴似乎刚刚进入境界,点根烟继续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啊。先说陶渊明, 我们都承认田园生活是他诗的主题,但在年少时期,包括青年时期,这种主题是尚 未确定的。时代思潮和家庭环境影响,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两种不同的思想。他是 抱着“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大志,是怀着“大济苍生”的愿望的。但是, 时代没能成就他。于是,他就抛弃了时代,不为五斗米折腰,在绝望中,赋《归去 来兮辞》,不再与世俗同流合污,与统治阶级决裂,选择了实践“性本爱江山”的 志趣,走向田园,走向桃花源……再说李清照,自不必说,愁是她作品的主题。三 十岁之前,可以说李清照是不知愁滋味的,尽管她写过“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等诸多作品,但那仅是对赵明诚相思相念中的一份寂寞,一份苦楚, 如果说是愁,也只能说是一种幸福的情愁,并非思想和灵魂深处的愁。真正的愁是 遭受到困难、逃亡、被丢弃、被欺骗一番苦难的经历之后,深深品尝了苦难和艰难, 她愁的主题才得以形成和发展。客观地说,从开始的情愁到家破人亡的家愁,再到 江山沦陷的国愁,这纷繁的愁绪令她一步步地走上一种高度,再走向人生的终点, 真乃万古愁心啊……我们回头看看陶李二人的人生经历,不难发现有着许多相同之 处。人生的轨迹,其实也就是他们创作的轨迹。陶渊明并非早年就一心憧憬世外田 园的,李清照也没想过自己会愁伤一生。这样说吧,陶渊明酣酒自醉也好,李清照 殚精竭虑实现着丈夫未完之愿也罢,他们晚年的人生,总归是一样的“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失意多舛伴一生,自古文人命相同……扯远了,只是随便说说啊。还 望你老弟赐教。 然后,他两手托腮,专注地盯着我。虽然一脸谦恭,但仍遮盖不住勃勃兴致, 等待听我如何对陶李两人的评述。没想到我的开口让他倏然散去脸上的谦恭和勃勃 兴致,他摇了摇头,颓然失神,仰靠在椅背上半天无语。 我说:想必王胄兄当年读大学时,定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呀。 半天无语之后,他面无表情地问我:你怎么认为我就是读的中文呢? 我说:难道不是吗? 他说:非但不是,且无关联。 我说:让我猜猜你应该学的什么? 他无趣地笑笑,说:别猜了,你猜不到。 我问:那你学的什么专业? 他说:兽医学。 我问:怎么改行了? 他说:因为害怕。 我问:害怕什么。 他说:牲畜。 我终年一贯不笑的脸上,嘴角突然被两腮牵扯得几分生疼。少顷,我自感失礼, 便说:老兄你真会开玩笑。 他说:不是我开玩笑,是命运开了我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