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随后,在得知他的家族历史片断后,我想,被命运开玩笑的何止他自己呢?又 想,人生的境遇和经历难道也会遗传吗?自然是不会的。不会遗传,听起来,就显 得多少有点耐人寻味。 讲述自己家族历史兴致和谈趣,远远没有他说起陶李两人那么强烈和浓厚。靠 在椅背上的王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只是随便说说啊。从哪谈起呢?就从我爷 爷那代说吧。你知道的,过去我们淮城不叫淮城,叫淮县。我爷爷是淮县最早一批 加入国民党党员的三个人之中的一个。人了国民党后不久,他的抱负和理想突然大 了,认为淮县城小地偏,不能施展他为党国效忠的抱负,于是就南下去了南京。没 承想,连长江都没过去,就被驻守在浦口的一支军队强行拉去变成了一名军人。握 笔的手总归不习惯握枪,两年后,他又回到淮县,老老实实在县城国立小学当名校 长。我父亲十九岁那年,突然从师范学校回到家中与我爷爷道别。爷爷问他要干什 么去。父亲说他要去革命。爷爷说你要革命就先革我的命。父亲说我不能革你的命, 今后有人会革你的命。后来爷爷真的就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革了命。淮海战役打响 前夜,父亲顺便回家看看,趴在爷爷坟上泣不成声,天亮时才离去。1950年,父亲 回到淮县就任新中国淮县第一任县长,一千便是十几年。1966年秋天,从十九岁就 开始干革命的父亲,被一批没超过十九岁的革命小将批斗至昏,醒来后迷迷糊糊跳 进一口千年古井里,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说远了,说远了,我只是随便说 说啊。 王胄自己也点了一支烟,接着说:你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害怕牲畜是吧?其实 原因很简单。1969年,我下放在赵县一个叫赵家沟的村庄,那里距淮城八百多公里。 站在村口,生产队长赵老七打量我半天说,乖乖,一个恁么小的学生能干啥呢?干 脆你就跟着马瘸子喂牲口吧。说完,就把我领到生产队的牛屋里。当时,赵家沟生 产队共有黄牛八头,驴三头,马一匹,分别拴在几个石槽上。马瘸子是个木讷的人, 晚上睡觉之前,我只听见他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叫我吃饭,三个字:吃饭吧。一句 是叫我睡觉,两个字:睡吧。当天夜里,起来小便,本来就暗淡的煤油灯,被窗口 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黑暗中,我竟迷迷糊糊踩到一头驴的尾巴上。这头正睡觉 的驴马上站了起来,后腿连甩三下,不仅把我踢倒在地,驴蹄子还狠狠地踩了我的 小腿两下。我疼得咬牙咧嘴,却不敢哭出声音。马瘸子把我扶到床铺上,然后拿过 一根绳鞭,在那头驴身上足足抽了十几鞭,抽得那头驴嗷嗷乱叫。第二天,我就被 人抬到生产队长赵老七家的偏房里,二十多天不能走路。从此,我不仅再没敢走进 过生产队的牛屋:而且处处远离牲口,包括一切四条腿的动物,心理上永久落下一 种恐惧。这一年,我刚满十六周岁。……时间到了1976年春天,有一天生产队长赵 老七去公社开会,散会时,无意中听见公社书记和另一个生产队长说到推荐知青上 大学的事,赵老七就蹲在墙拐角没走。等开会的人散尽,赵老七站起来就去了公社 书记屋里。一进屋,赵老七就说,书记,你咋忘了俺们庄上还有一个小王呀,这个 孩子十六岁来俺庄上的,已经待了八年了。其他庄上的知青被推荐上学的,当兵的, 都走的差不多了,今年也该让他走了吧。书记说,他的家庭历史不好,不能推荐。 赵老七说,啥历史不历史的,一个爹娘都没有的孩子还讲啥历史呀?书记说,政策 有规定。赵老七说,政策上不是明明白白讲叫贫下中农推荐吗,为啥俺贫下中农真 推荐了,又不行呢?书记说,老七,不能这样理解政策,你虽说是队长,可也代表 不了广大群众。赵老七说,那咋样才能代表?说完,见书记半天回答不上来,转身 开门走了。下午,赵老七又来找书记,进门后从腰里掏出三张纸递到书记桌子上。 书记看看三张纸上满满的,有铅笔写的名字,有钢笔写的名字,更多的是一个个红 手印。赵老七说,这是俺们庄上大人小孩一百一十三口人的名字和手指头印子,算 不算群众推荐?书记,你开开恩吧,八年了:这孩子一天也从没离开过俺的庄上, 要是再走不掉,叫俺们庄上老少爷们咋有脸跟人家孩子说话呀?书记再没说话,从 抽屉里拿出一张表递给赵老七。赵老七回到庄上,兴奋得像个过年的孩子。他把表 递给我时,我瞟了一眼推荐表,上面写着一所农校的校名,专业一栏是育种。然后 就听他说,熬出头了,熬出头了,晚上,我喊几个老少爷们儿陪你喝几盅。录取通 知书下来那天,我发现录取专业变成了兽医学。当时容不得我有半点想法,哪有要 饭的嫌馍凉的呢?离开赵家沟那天,一个庄上的大人小孩都站在村口送我,我有生 以来第一次失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到这里,王胄突然而止,只见他站起来,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并站在那 里许久没有转过脸来。我无法看见他丢给窗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两肩微微哆嗦, 一股热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雕塑一般的身背遮蔽了我的目光。 重新回到椅子上,他说:毕业那年,正赶上拨乱反正,我才得以回到淮城。十 年过去了,淮城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是我变了,几乎没人认识我。我找到父亲生前 的一个战友,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王胄。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摇着摇着,就一脸 老泪纵横……我告诉他我不想从事兽医,我害怕牲畜,其他任何工作都行,只要有 碗饭吃。他说那就去粮食局吧。于是,我就去了粮食局。 夏日里的这次单独闲聊之后,半年多的时间内我再没见过王胄。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王胄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请几个朋友喝酒,叫我务必 参加。电话里能听出他的声音有点变声,是激动的那种微微颤音。没等我问何故, 他便把电话挂了。我打电话问另外一个朋友,朋友说,王胄结婚了,请我们喝喜酒。 我愣了愣问,再婚?朋友说,头婚。我说,这些年委屈他老兄了。朋友说,他自寻 的,这些年他一再坚持要找个年龄小的,小的谁愿跟他呢?拖到这个年纪,再小又 能怎样,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王胄的喜酒,严格上讲称不上喜酒。包括他和新娘在内,十来个人,只摆了一 桌饭。他本人既没更新衣,新娘也没扮新装。看不见喜字,听不到鞭炮声,而且没 有喜糖。 新娘叫小莉,相貌一般,但年龄不大,看上去和王胄相差甚远,三十岁左右的 样子。面含几分羞涩,适时冲我们笑笑。偶尔说句话,露出外地口音。 席间,轮到我敬他们两位酒时,我说恭喜并祝贺啊。王胄一手端着酒杯,一手 遮着嘴巴,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勉强称得上娶个小,娶个小。有人就问王胄说什么 见不得人的话。王胄说,我说我今后就幸福了。 然而,让我和朋友们想不到,王胄婚后的第二个月就出事了。被刑拘三个月后, 在他父亲那位老战友的儿子运作下,免于判刑,出来后调到粮库看大门,保住了一 份工作。原来,最近几年,趁粮食市场放开,体制改革之际,王胄多次被他人拉去 参与倒卖粮食,非法牟利数百万元,他个人共计分得非法收入三十万元。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很是难以理解。于是,随便问了另外一个和王胄比较亲近 的朋友。朋友说:谁能理解他老兄呢?知法犯法,冒着坐牢的风险弄个三十万,自 己却一分也没享用,全部给了农村一个村庄改建小学,修桥铺路了。现在好了,退 回非法收入,只有把自己的房子卖了。 我问:什么村庄? 朋友说:谁知道叫什么村庄,在赵县,过去他下放的一个村庄。 我说:噢。 朋友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还有让人不理解的呢,小莉就是那个村庄的。听 说是个老村长的女儿,丈夫生病死了,几年都没能改嫁出去。王胄老兄像欠这个村 庄什么似的,什么善事都做,跑过去几趟,非要把她娶了,不就图个年龄小嘛。你 说谁能理解他老兄怎么想的呢? 我说:王胄老兄是不需要人理解的。 说完这句话,我很快觉得我说了句废话,其实我应该沉默,或者转移话题。不 知为什么,我突然这样想。 坦率地说,我不是一个很关心朋友的人。对于王胄,由于我和他年龄上存在着 一定的差异,另外,我有着自己的几个知己,所以,多年以来,只保持着不远不近, 不薄不厚的关系。 就说两年前他购买皇家花园房子一事,从那个暴雨轰响的夜晚,他错乱打给我 电话之后,我好像从没问过他最终和开发商交涉的结果。当然,这两年我和他也没 什么交往,见面的次数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