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看女儿我不敢多说话,她简直是清新甜蜜版的巫妍妍。我说爸爸最疼阿囡,最 对不起的也是阿囡,搁下饭盒赶紧走。不能在女儿面前失态,也怕眼泪吓着女儿了。 父母到国外旅游没回来,省得与二老告别,免去一场难演的骨肉离别重头戏。 省不了的是到单位走一趟。我怀疑自己失聪了,不仅大厅安静,连电梯、走廊 也静得出奇。我在想,今天不管遇到哪个同事,都具有永诀意义。然而,并没遇到 任何一个人。我想笑:不和任何人永诀。办公桌上的报纸杂志信件文件堆出一个小 山,怎么看都像一座坟。没有马上坐我的转椅,座位已经是从前的座位,而我已经 出局。 没打算久留,只想在弥留之际好好看看我的办公室。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物件 都有眼睛,闪着灵性的光芒,它们一直与我默默共存,平时,我对它们视而不见充 耳不闻。不该啊。灵性的它们无私地配合我挣工资挣荣誉挣地位挣实惠挣一切令人 向往的东西。 别了,电脑办公桌文件柜;别了,沙发茶几饮水器;别了,文竹郁金香还有吊 兰,但愿有人替我给你们浇水。我的这块匾名叫《如履薄冰》,是我国某大师的手 迹,在它的眼皮底下我踩塌了薄冰。我想知道,新任处长是会沿用《如履薄冰》还 是因犯忌而扔掉?热水器发出咕咕咚咚的声音,今天才知道它也是有语言的,不明 白今天我为什么不冲咖啡。以后或者将来,它照样还是冒出冷热两股水,但喝水的 肯定不再是赵一程。我不拿杯子接水,是担心它会淌出眼泪。我把窗帘拉开又阖起, 阖起又拉开,像在进行一个举棋不定礼节不周的告别仪式。 别了,亲们! 插好派克笔,转身的当口,电话铃响,我一惊。拿起话筒问对方是哪一位。其 实我已经听出是副总的声音。我赵一程想拿腔拿调说一回话。副总不回答自己是谁, 而是拖着长腔让我到他办公室。我没吱声。我在想自己相当于他的什么物件。电脑? 传声筒抑或出气筒?棋盘上的一个车?不管是什么,赵大爷出局一身轻。“你丫的 打错了,我不认识赵一程!”对方怔了一下,被什么噎着似的。 是的,我是犯人,当犯人不影响我当回纯爷们儿。 有人敲门。懒得理。我在做最后的正事:关闭博客。裙袂飘飘不想在身陷囹圄 之后骤增点击率。登陆QQ,怪事发生,小企鹅扇了几下翅膀,俊逸男孩的头像闪烁 起来。以为眼睛出错,定睛一瞅,脑袋“嗡”的大了:巫妍妍会在今天凌晨两点给 我发送离线文件?真的是碰到了鬼?我的精神意志再次遭到挑战。自打看到人以外 的神秘力量,就感觉到处有眼睛。眼前的幺蛾子令我冷汗涔涔。面对清纯恬静的俊 逸男孩,猜想有人借用她的头像撩拨我。我被吓着了,她就是不折不扣的俊逸男孩 ——我亲手令她消失的根本不可能死而复生的巫妍妍!打开她的离线文件,是署名 俊逸男孩的文章,题目叫《大船驮我见爱人》。这个题目对别人来说无关痛痒,对 我来说不啻全方位心理击毁。瞪大眼睛看短文,似嗅见来自地狱的死亡之气。 “亲爱的一程:” 这声称呼让我毛骨悚然。她用括号加注:“但愿这声称呼没腻着你。”没有, 亲爱的,你不仅没腻着我,还帮我打开了记忆闸门。你要是一直这么甜我腻我,怎 么会弄出今天结局? 我继续读短文: “那一天,你把我从后备箱拖出来,扛上肩,你跌跌撞撞向大海走去,我感到 久违的幸福回来了。我俩好久都没这样亲近。猜不到你的心思,只知道你慌了手脚, 没走几步就摔在沙滩上。磕没磕疼?我问。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想起已经和你隔着 阴阳两界,没法帮你,只能用不肯死去的心告诉你别那么惊慌,我不会大喊大叫的, 就算在你手里再死一次也是我的福气。 “艰难地爬上大礁石,没有片刻停留,你肩膀一抖,我掉进大海,身体砸出一 个旋窝,激起一朵硕大的浪花,像黑夜里突绽的白菊,望着一个仓惶逃命的背影, 做着绝望而妖娆的绽放。然而你逃得并不顺利,可能是大脑指挥不灵,也可能是双 腿没力气,突然跪在地上干呕,见你这样我好心疼。一程,我上不了岸,只能眼睁 睁望着你。我被海水来荡去没有飘远,看着你没事人似的走远。我想最后再看你一 眼,可这时一个浪头打在我的身上,我沉下去好一会儿才浮上来。我想象月光下你 的脸是什么样的,可能带些悲伤,少不了还有恐惧,挂着泪水但也许只是汗水。亲 爱的,你吓坏了也累坏了是不是? “我想张开嘴巴,喊你再看看我,哪怕只看一眼,可我做不到,我的咽腔灌满 海水,我被海浪举得时高时低。 “传来微弱的汽车引擎,我听见了,我的爱人走了,撇下我,飞驰而去,我们 分开了,终于分开了,彻底分开了,永远分开了。 “残剩的细胞和不肯死去的心弄得我想哭,海水冲进我的眼眶,和泪水搅拌在 一起,好像海水也变成泪水。我劝自己还是别哭了吧,就算再哭出一个大海也唤不 回我的爱人。 “你是我这辈子的一场好梦,也是一场恶梦。不管怎样,我的离去,让好梦恶 梦一块结束。 “一条不知名的鱼游过来,嗅嗅我。我嗅到它嘴里的血腥。不知怎么地,我想 起飘浮着血腥的金丝燕窝。被你藏在车库的一天一夜,身上的味道已不那么好闻, 几条大鱼触了触我就游开了。多亏它们没胃口,不然我会立即成为它们的夜宵。不 知飘荡了多久,一条小鲨鱼游过来了,眼睛瞪得像灯泡。猜想自己躲不过一劫,突 然,一条大鲸鱼突然插到我和小鲨鱼中间,小鲨鱼眨几下眼睛,游开了。 “海风大了些,我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左逛逛右荡荡,折腾到东方亮出鱼 肚白我还沉浮不定。 “我怕是上不了岸也沉不了底。接下来会怎样,未知。想到不会再给亲爱的添 麻烦,我竟然有些高兴。 “东方破晓,风头浪尖的我看到一艘渔船迎面驶来,猜想这下要粉身碎骨了, 可是没有,渔船快要触及我的瞬间,一股气浪把我压下去,渔船几乎挨着我的后背 碾上来,船舷在我微微上翘的臀部上摩擦一下,立即感觉插上翅膀似的飞奔起来。 真是怪事,渔船跑多快我就跑多快。原来,渔船侧面的一个大铁钩挂着了我的腰带。 当看清渔船是朝海中方向去的,我吓坏了,那是我爱人所在地,刚离开他又见他我 是愿意的,我的每根头发丝、每个细胞都愿意,可我知道不能见他,他不想见我, 我会给他添麻烦。我急坏了。我再也不想给你惹事。该死的渔船真多事!铁钩挂得 太紧,我的腰带又是西班牙科尔多瓦鞣制皮带,一个咬住不放,一个牢不可破,我 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虽然刚满二十岁,青春洋溢,聪明可人,但现在不过是一具僵硬的女尸, 只能万分被动地被这艘莫名的渔船拉回海中市玄妙区。 “驶入浅海,泥沙灌进我的鼻腔。靠岸时,我成了一个泥人,一个小伙儿发现 我,吓得抱头鼠窜,大喊死人救命。我想笑,到底是救死人的命,还是活人救他的 命呢? “随后,男女老少来到海滩观瞻我,好像我是一道千古奇观。没人知道我叫巫 妍妍,我的新名字叫女尸,他们挤上前看我,看了又惊恐万状地蒙上眼睛。 “没过多久我就躺到了解剖室。 “这哪儿是我想要的结局? “亲爱的,怪你太陷入。怪我太贪心。怪这艘大船太多事。当然,如果你不给 我系那根要命的腰带(那是我过十九岁生日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就不会惹下后面 的事。亲爱的,法医忙着取我的两个美国硅胶,前一个法医并没碰这两个东西。两 个东西取下来,我又成了你的‘太平公主’。法医在琢磨硅胶上的型号,我在诅咒 那艘多事的渔船该死! “一程,对于别人,我是死人,对于你,我不是。你记住:我的心不会死,为 你活着,永远的!” 扯淡不是!就算我相信她的心活着,也不会迷信到她能起死回生写短文。肯定 是看过这起杀人抛尸案的网友以巫妍妍的口吻写了这么一篇鸟文章。我能说什么呢? 只能感慨有才气的网友太多了,文学高手太多了,趁着巫妍妍尸骨未寒,我正待自 首,就借尸还魂般地把内幕发了出来。我就倒霉在这个快捷得让人害怕的时代!可 我到底还是泪流满面,这篇博文的叙述口气不是我的俊逸男孩还能是谁呢,我的巫 妍妍!我在心里骂:他妈的道德沦丧,文笔却与日见长!日他妈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