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自首的路上,我无比轻松。 走进区公安局综合大楼,两个工人正往大厅搬空调。他们用敬畏的眼光看我, 而我却羡慕地看他们。按阶层来说,他们比我低,可现在任何一个低贱者都比我高 贵,高贵N 倍。冰箱有一人高,怎么看都像在搬一个人,一定和我扛僵硬的巫妍妍 差不多。老实说,如果前两天看到搬这种人把高的东西我会害怕,而现在,看什么 都不怕了。坦然,让人有底气。 来到刑事法庭办公室,我的冷静和直白把几个办事儿的搞蒙了。他们问到底是 我自首还是替人自首。我笑着说:替人自首就不叫自首叫报案。就是我杀了人,我 叫赵一程,现在就把做案过程交代了。准备录口供的时候进来一个人,将信将疑地 盯着我,三个人面面相觑,大概怀疑我精神不正常。估计每个人心里的凶手都格式 化了,什么样的嫌疑犯都有,唯独像我这样的没有。一个办事儿的让我详细说说。 我说我叫赵一程,员工叫我赵处,死者巫妍妍叫我一程,只有发脾气的时候才直呼 赵一程。我年逾不惑,是海中市大型国有企业的劳资处处长,有一个贤惠端庄的妻 子,一个学习成绩拔尖的女儿。不是我的家庭不幸福,而是有了巫妍妍我的生活才 完美。只是,追逐完美的代价太昂贵了。 巫妍妍比我整整小二十岁,比我女儿大三岁。和她相处一年之后,激情减弱, 感情趋于平缓,而她开始渐入佳境,并且以自己的速度疯长着。一天天成熟世故起 来的她令我茫然。我不像开始那般体贴,她也不似从前那么乖巧。当我无法再用一 瓶香水一件衣服一摞钱一样首饰把她哄好,少不经事的巫妍妍开始不遵守游戏规则, 要我这辈子都无法给予的东西。终于,她的存在构成我最大的恶梦。没法子,是她 一步步把我俩逼到这一步。可以这么说,巫妍妍今天的下场是她自制绳索绞死了自 己。巫妍妍终于永远消失了。奇怪的是,并没找到解脱后的轻松,在她踏上奔赴阴 间的路途,我在阳间苟活,两界之间的我经受着双倍的煎熬。所以,我自首。 有一个法官面相阴鸷,我不愿意多瞄他。他凑到我跟前,问我想不想再看女孩 儿一眼,下午要火化了。我摇头说不必了,我记着她从前的模样,如今面对谁都不 想面对她。法官递给我一支烟说:不解剖不行,解剖又把她弄得残缺不堪。我觉得 这家伙比我残忍。 窗外有棵植物——八角金盘,是巫妍妍让我认识的。突然间,巫妍妍的面孔替 换了八角金盘,朝我眨眼睛,水润的嘴唇咧成好看的弧线。我脊背发麻,求救似的 看着几个公安干警。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好像在争论什么事,因为不能确定我是 不是真的犯罪嫌疑人。我说你们不要再争了,我就是真凶,死者的隆胸材料是美国 奇峰,死者的皮带是西班牙的,死者遗体是我驮到海北市海域扔下去的。如果这还 不能证明我是犯罪嫌疑人,我愿意从头到尾讲一遍我和死者的故事。 他们信了。其中一个给我戴上手铐,然后跟他一块出去。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窗外几个工人在挖地基,挖开的新土摊在一边,中间是一个大坑,沁出一洼乳白色 的类似燕窝状的液体,液体上飘着几片血红树叶,酷似一潭血燕羹。记得第一次请 巫妍妍吃饭,给她点了一盏血燕羹。 “扳燕子的窝?那燕子不是没地方住了?”“一程,燕窝里头有血丝!” 稚嫩的声音在缭绕,总觉得她藏在不远的地方窥视我。如果真有阴气,那也是 只能感觉无法捕捉的一道魅影。 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莫名其妙把车开到了冥寂故园。上苍曾用那么明 白的暗示阻止我,而我领悟到了却一意孤行。眼前,上苍仍在暗示我,用显而易见 的行为艺术。可惜,一切都用不着了。巫妍妍之事我做得太不像人,上苍看不下去 才直接插手干预。 等待审判的日子,我拒绝上法制节目“海中110 在行动”,不想用这种方式伤 害妻子,但请求监管人员允许我用书面形式写出我和巫妍妍的故事。 我把绝笔取名为《天眼》,我自己觉得满意。我在想要不要加上一个题记—— 仅以此篇献给像我一样的小官僚以及像巫妍妍一样的女孩子。不管怎样,能把颠覆 我人生观的,为我植入宗教情结的故事讲完,卸掉现世所有角色和伪装,无论对人 对天都是一种交代。面对浸着泪痕的一摞稿纸,我由衷地为自己悲哀:一个人的处 女作竟是一个人的绝笔。无论它拥有多少看客,招来何种评说,我都是悲哀的。当 然,唯一的安慰是,当无数眼眸抵达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赵一程,正奔走在巫 妍妍先我而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