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胖子提早来母狮子西餐厅,不是为了占前面的好座位,近距离地观看表演。 中午的时间,这里没有穿红色比基尼或黑色涂胶衣的俄罗斯小姐的热舞,只有演奏, 在逼仄的角落里,那个男人,一手握着小提琴的指板,一手在抻领口,不舒服地等 待着规定时间的到来。 俟夜幕降临,霓虹灯闪烁,这座城市的娱乐场所才会统一地热闹起来,无有例 外。在母狮子西餐厅,俄罗斯小姐会走下铺着曙红色地毯的舞台,一个在大堂中间 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架子,将穿丝袜的大腿搭到你的腿上,这决定你的座位是否在更 靠前的位置。 女妖划着火柴,点燃蜡烛,无数肿胀和紫红的蜡烛,而她却像小鸟般轻盈地飞 走了。让这巨大、燃烧的蜡烛慢慢地冷却是极困难的事情,好在现代文明提供荷尔 蒙和力比多的平衡装置,遍地的夜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 疲软的马胖子不喜欢这些大尺度,突破界限的人体艺术。马胖子偏爱啤酒,白 酒过烈,啤酒温和的软物质,能够给他宽慰。 啤酒爱好者马胖子想与谭さん见面之前,独自多喝几瓶市面上不多见的、只在 高档消费场所才有出售的进口啤酒,尤其是这里独有的德国啤酒。如果让马胖子掏 酒钱,他是万万办不到的。 昨天早晨正常上班的时间,马胖子接到谭さん打来的电话。 马胖子醒来已经好久了,枕着胳膊仰卧在床上,看着天棚上光晕,半天没找到 反射的路径。马胖子根本想不起来,夜里做梦否,他好久没有梦了,那干脆就不再 费力气去想。马胖子在琢磨,这一天,该找点儿什么事情去做做。马胖子的老婆领 着女儿住在娘家,女儿在上初中,个把月才回来一次,对他的要求,标准越来越低。 马胖子的手机,静默了好些日子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马胖子一时手足无措。 马胖子的老婆从来不给他打电话,他给老婆打电话总是借口问候女儿的学习情况。 马胖子光着身子起来,洗涤过无数次的纯棉内裤松松垮垮地下垂过屁股的赘肉,循 声找手机。马胖子的手机掩藏在一堆浸着油渍的、杂乱的报纸下,这个城市发行量 最大的《新广告晚报》。 这些零售价格远远低于印刷成本的报纸,称晚报却在早上发行,包过地沟油炸 出的焦黄的、食欲大增的油条,是马胖子传统的早餐,好胃口的马胖子一顿早餐要 吃下去八根儿。晚报的版面,除了第一版,拷贝党报首页的铁律,最主要的位置全 部登载支撑整个报纸行业的广告,使用先进的套色彩印技术印刷,名目繁多的保健 品,以中药和传统医学滋补肾亏的正当名义掩饰着下流、色情和贪欲,在广告下的 一隅,一条标题不醒目、字数不多的消息,那首唱遍大江南北、收录进联合国教科 文组织教材中的歌曲,曲作者因病医治无效逝世的讣告。狂欢的新闻媒体还没忘记 这个寂寞的老人,这是喜,抑或是悲。媒体从来不屑于给出观点。 马胖子和谭さん从小一起长大,这之前好久没联系了,上次见面还是半年前。 谭さん在省立大学里教书,带博士研究生,年年在做从没转化为生产力的科研课题, 属于忙碌的人,也属于高收入的阶层,所以,有能力在母狮子西餐厅,大多为政府 和生意来往招待的饭店请客。 老马,我家正屋天棚上面最高、最粗的那根横木,应该叫大梁吧…… 脊檩。建筑设计工程师马胖子用建筑学的专业术语回答谭さん。 我家房子的脊檩貌似在倾斜…… 谭さん住在四合院的祖屋里。谭さん的祖上出过副都统,私人宅邸,单檐歇山 式,檐下斗栱,四角飞檐翘起,仙人和区别等级的小兽,镂空的雕花窗户,体现 “天人合一”中国传统思想的古典建筑的标本,虽然后院没有假山,杂树到是凌乱 地栽有那么几棵,晚清时期的作品,即将崩溃的王朝,不免有些简慢。 谭さん在电话里跟马胖子说谭家几辈子传下来的祖屋有倾倒的危险。 谭さん第一时间想到了找马胖子。马胖子在省建筑设计院工作,高级工程师职 称,属于建筑领域的专业人士。 谭さん和马胖子考大学,正是为振兴中华刻苦读书伊始,他选择了新开设的计 算机专业,这让老父亲,手指总是捻着山羊胡子的老父亲,非常失望。没赶上科举 的谭さん的爷爷,从小就让他的父亲背诵高贵、微言大义的古文和独有意境之美的 古典诗词,他家的书房,按经史子集排列的线装古籍占据着四壁,最显眼的位置自 然是他家的家谱,蠹鱼在这宇宙最慢的慢城里蛀食着发黄的纸页,这些书籍仅是被 抄走后还回来的一部分。上过私塾的老父亲期望谭さん学汉语言文学系的古文献专 业,毕业后去做训诂工作。谭さん的老父亲这辈子就一直在给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古 籍做订正和注释。中国的经典需要不断的注释,注释了还得注释,这就是中国的学 问。具体的例子不胜枚举,恕我在这里的忽略。 小时候,痴迷弹玻璃球的马胖子骑在墙头窥视过谭さん在天井里,背着手、摇 头晃脑地背诵《古文观止》,老父亲在书房里捻着山羊胡子慈爱地看着他。谭さん 的爷爷也这样监视过他父亲。 谭さん本科毕业后,考取公费去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留学,他满嘴之乎者也的 老父亲,未加阻拦,同意他去师夷技,好以制夷。 聪颖过人的谭さん非常顺利地获得博士学位,Marten Mickos 先生约他喝咖啡, 告诉谭さん加利福尼亚大学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实验室。考虑研究和事业的发展,他 本不想马上回到国内来。谭さん收到老父亲的来信,国际通用的航空信封,毛笔写 就的英语收信地址,按国际惯例横写,信瓤用毛笔竖着书写在毛边的宣纸上,提醒 他不要数典忘祖。这是道义上最大的罪过。谭さん知道有个先例,国际著名物理奖 项获得者,这个炸药奖还有文学、和平等奖金,那大科学家的父亲,一辈子都不原 谅他加入外国籍。 谭さん联系了他现在工作的省立大学,附上自己所有的学历材料,包括他的导 师写给Eucalyptus④公司的推荐信,其实完全可以不必向这个偏远的边境省份大学 提供的,校方当然非常欢迎毕业于美国名校的青年海归学者。 学校掌管在所有文件和条据上签字的领导允诺,并以他个人的人格担保,他们 第一次单独说话时就拍胸脯,砰然有声,学校会分配给他一套四居室的房子。这是 对他的礼遇,但得等待,大楼正在建设中。校长透过窗户指给谭さん看,远处学校 新拓展的区域那些未完工的灰色立方体的框架。中国的大学标准的内涵是高楼和大 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