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玉翠家住在小北岭的山凹里,三十多岁还没嫁出去,十里八村都知道有一个 叫马玉翠的老姑娘长得奇丑无比,连媒人都不登门。父母暗地里没少拎着礼物去求 媒人,可是小伙子们一听说是马玉翠,都说不敢高攀马玉翠,怕下晚黑儿睡觉被她 那长脸高颧骨吓死。找未婚的小伙子没指望了,母亲提着从嘴里省出来的鸡蛋托付 媒人,哪怕找个死老婆的男人,让女儿做填房也行。不能让女儿白托生一回人,还 许诺事成之后,给媒人买一块衣料外加五十块跑腿钱。母亲啜泣着把鼻涕眼泪抹到 袖口上。马玉翠知道父母的行径后,不吃不喝地闹腾起来,小伙子都不稀得嫁,别 说填房了。就算老死也不要沾着别的女人身上臭味的男人。马玉翠气呼呼地把一碗 饭倒在院子里,咕咕地唤鸡,看着耷拉着膀子争相跑来抢食的鸡,她又跺着脚“哦 矢哦矢”把它们轰走。鸡们不甘心遗弃地上的美味,跑出去几步又“咕咕”地叫着 围拢过来。 “真是女大不中留,可谁留你了?还不是没人要啊。”母亲凄婉的哭诉声让马 玉翠更加恼火。 寻个庙出家算了,省得父母老是唉声叹气。马玉翠一甩手走出屋门,“嫁到庙 里去,让你们天天给我烧香磕头。” 马玉翠咬牙切齿地把院子里觅食的鸡,踢腾地飞上了墙头。西山凹附近有一座 庙,最近几年香火缭绕,红火得不得了。每逢初一、十五母亲都到庙里上香。母亲 一辈子只信鬼而不信神,她说鬼就在身边,随叫随到,而高贵的神在天上,离人间 太远。为了女儿的婚事,母亲虔诚地乞求鬼帮忙。可是,鬼们仿佛都失了灵性,吃 了母亲供奉的大鱼大肉也都悄无声息地眯着。鬼不帮忙,母亲只好去求神。马玉翠 也清楚母亲去庙里上香,无非是为了把她快点嫁出去。 马玉翠找到庙里的住持,表明要出家的心意。住持双手合十诵了佛号,问她家 人同意吗?还告诉她修行首先要能吃苦。若是施主是为了逃避红尘或者来享清福, 就请她另寻去处。马玉翠被住持不软不硬的话,呛得抻着脖子“哏嘎”地打嗝。临 出门时,她赌气踩在庙门槛上跺了两下脚。出家没成,马玉翠还得照常跟着父母在 地里撒种、铲地、割地。她整天与父母怄气,吃不香睡不着。半年下来,她就宛若 一具干尸。 马玉翠三十六岁这年,说啥都要出去打工。兴许外面的人见过世面,不会嫌她 丑陋。马玉翠背着行囊,趟起乡间土路上的尘土,头也没回地上了一辆中巴车。她 又重新燃起希望,她想凭着一双手养活自己没问题。等攒下一笔丰厚的嫁妆,再回 村找个男人。她不相信,男人看不上她的长相还能不稀罕钱?不知道是命运捉弄马 玉翠,还是她捉弄命运,眼看连吃饭钱都没有了,也没找着工作。请保姆的人家, 因为她的长相都退避三舍。招服务员的也担心她的长相让生意萧条。为了吃饭,马 玉翠降低身价,在一家酒店里打扫卫生。酒店还指定让她负责打扫卫生间。不就是 扫厕所吗?酒店的厕所里有上下水,再不干净,也比老家鸡刨猪拱的粪坑强。马玉 翠不屑地撇了撇嘴。几天干下来,马玉翠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实在受不 了客人酒后的呕吐物,由此,马玉翠才知道无论吃进去的是什么珍馔美味,再吐出 来的都如狗屎。马玉翠赌气地打开水阀门,幸灾乐祸地盯着哗哗流淌的自来水。马 玉翠愤恨地骂城里人都是贱种,花钱减肥,也花钱长肉。一到饭时,就像一群黑老 鸹似的“乌泱乌泱”地往酒店里钻。特别是那些女人,把嘴涂得像喝了血的女鬼, 猫叫春似的往男人身上扑。真是下流至极……马玉翠还恶毒地咒骂城里人,早晚都 撑死在酒店里。夜晚睡不着觉,她乞求老天把城里的女人都配给农民工,省得她们 吃饱喝足还淫荡地矫情。 短发女人已经喝不出白酒呛嗓子的辛辣,相反还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她苍白 的脸上泛起两坨红晕,手脚绵软得不听使唤。一只小鹿,在她的心头蹦跳着踩出了 无数朵梅花似的蹄印,她想诉说,她也想嚎啕大哭。她瞭一眼马玉翠,眼前的女人 是开酒馆的老板,自己若不是奔走了两天两夜也不可能进来吃面。她急促地喘息, 她想把心头的那只小鹿驱赶走。她好不容易夹起一粒粉嫩肥胖的花生米,可还没等 送进嘴里,花生米就“啪嗒”掉在桌上。她骂花生米是捣蛋,是没人要的苦命鬼? 她被自己的话吓一跳,心头那只小鹿也倏忽间就没了踪影。 门帘“呱嗒”落下的声响,惊动了两个女人。短发女人醉眼迷离地望向门口。 进来的是长着黑黢黢脸膛的男人,一口整齐而又细密的牙齿,极不般配地在他黑脸 上闪着光芒。“咦嗬,生意不错啊,还有到这儿下馆子喝烧酒的女人。” 马玉翠呸了一口,“就兴你们男人下馆子,可够搂女人裹奶,女人下馆子喝烧 酒就稀奇了?” 黑脸男人嘻嘻地笑着走到吧台前,他从皱巴巴的工服里面拿出两条烟放到吧台 上。说是下晌去小北岭办事,特意给马玉翠买了两条老巴夺。男人拆开一盒,拽出 一根点着,吸了两口又把烟摁到马玉翠的嘴里。“我刚才说错了还不行,女人能下 馆子喝烧酒还能让男人舒坦。”黑脸男人在马玉翠的脸颊上刮一下。 “算你识相。”马玉翠嘬着嘴往出吐烟圈。 黑脸男人盯着她,“唉,老黑喂了吗?” 马玉翠使劲地吸了两口烟,撇着嘴说:“等你喂,它就得饿死。” “我这不是尽喂你了。不管多累,我都让你吃饱喝足。”黑脸男人发出两声怪 笑。 马玉翠斜楞一眼跺脚搓手的黑脸男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喷云吐雾。直到剩下最 后一口,她才把带着暗红火的烟头塞到废旧的矿泉水瓶子里。被淹没到污浊的水里 的烟头,宛若一个投到井里寻短见的女人,“刺啦”一声就香消玉殒了。 “大姐你慢慢喝,若是再想吃啥菜就叫三儿。他睡觉死,你得大声喊。要是不 走,我这儿还能住宿,一宿收你五十块钱。”马玉翠撩开金鱼荷花的门帘子,闪到 里间去了。 “嘎吱、噗——”听着沉闷的关门声,短发女人想,里间的木门一定是变形了, 非得抬一下才能关严实。相框里的相片消失了,酒馆一下子就落寞下来。看样子, 这个女人的男人是煤窑上管事儿的,怪不得她能在这地儿开酒馆呢。短发女人看着 还在忽扇的布门帘,唏嘘地感叹。头上日光灯的电流声,宛若树上“吱吱”叫唤的 蝉,在寂静的酒馆里聒噪着。短发女人无所适从地喝了一口酒,她怅然地回头瞭一 眼窗外。夕阳早已落尽,天地间落寞的寂寥让她又沉浸到无边的惆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