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腊月二十六,马玉翠等来三个陌生人。他们告诉她,煤窑塌方,刘万福被砸死 了。三儿住在医院里,是死是活还很难说。马玉翠翻着白眼,宛如一根倒木直挺挺 的晕厥过去。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炕上,掐人中扎脚心,忙活了半天才把她救 过来。马玉翠来不及哭死去的男人,就揣着刘万福用命换来的五万块抚恤金赶到医 院。医生告诉她,病人若是再不醒过来,极有可能脑死亡。马玉翠哇地一声哭起来, 她问医生要怎么做才能唤醒三儿。医生说,家属要不断地跟他说话,说他爱听的话, 用亲情呼唤他。马玉翠傻子似的站在走廊里,自己才给他当几天妈呀,哪知道他爱 听啥呀?马玉翠一跺脚走进病房,死马当活马医吧!她给三儿擦身子,给他按摩, 她拽着三儿的手抚在自己的胸口上。“三儿呀,你看我这心跳的,哪天我这儿不跳 了,你可咋办啊?你爸没了,你活过来咱俩好有个伴儿。以后我天天给你蒸又白又 暄腾的大馒头……”马玉翠每天如同和尚诵经似的说着这番话。有一天,医生给三 儿做检查,他摇着头让马玉翠有个心理准备。还暗示她把病人拉回家,省得在医院 大把大把地花冤枉钱。 马玉翠泪水涟涟地把三儿的手放在胸口处,“三儿,你真狠心抛下我?留下我 一个人活着有啥意思……” 马玉翠哭得极尽伤心,她哀叹命运不济,刚嫁了男人就守寡,前房的孩子还成 了植物人,想死都死不起……马玉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她没心思吃午饭, 寻思着如何通知三儿的哥姐。她泪眼婆娑地拉着三儿的手——她说自己不是不给他 治病,实在是没钱啊。要是哪有灵丹妙药能治你的病,就是豁出命也去淘腾,只要 你能醒过来……恍惚中,马玉翠觉得三儿的手指抓挠一下,由于眼泪模糊了视线,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她抹去眼泪,盯着三儿的手看。 马玉翠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医生说,病人能醒过来多亏她这个妈不离不弃 的爱。马玉翠呵呵地笑出了眼泪,她在医院里伺候三儿半年。三儿要出院时,刘万 福的大儿子和女儿来到医院,他们说只要马姨能伺候三儿,爸的抚恤金都留给她。 马玉翠眼泪刷地下来了,她说窑上只给三儿拿一万五千块钱治病。为给三儿治病, 他爸的五万抚恤金花没了,就连她和他爸结婚时收的礼份子钱,也被张着血盆大口 的医院给吞进去了。兄妹俩看着流口水,痴呆出一副傻相的三儿沉默了。大儿子一 连气抽了三棵烟,长吁一口气,他说家里的三间房归三儿,如果三儿不能动弹那天, 就把房子卖了,送他去养老院。至于马姨……没等大儿子说完,马玉翠赌气地擤出 两条鼻涕。她质问他们,就算有三间房,三儿一个人怎么活?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们 忍心送他去养老院?马玉翠嘤嘤地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盯着兄妹俩, 说:“我管三儿,我就是再嫁也带着他。” 刘万福大儿子和女儿再也没说话,临走时,他们塞给她两千块钱。 窗上的剪纸早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鲜红的颜色寡白得如同一张失了血色的脸。 而蜘蛛们也把墙上贴着的喜鹊剪纸当成了家,在上面拉了密密实实的蛛网。粉色幔 帐簌簌地落下灰尘,仿佛陈年装面的袋子。缸里冻着的豆包和馒头早已发霉变硬, 猪圈那口大黑猪和院子里的鸡鸭鹅也因为给三儿凑医药费,早就一命呜呼了。院子 的围墙被夏天的雨水浸蚀得矮了不少,蒿草却争先恐后地蹿出墙头,在飒飒的秋风 中,摇头晃脑地诉说这个家庭的不幸。屋里院外荒芜得令人悲凉,马玉翠进屋转了 一圈,就走出来。她坐在院子里倒扣着的鸡食盆上,绝望地嚎啕大哭。三儿拽着她 胳膊也发出粗哑瘆人的哭声,三儿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们都说,白瞎精灵 的三儿了,捡回一条小命人却傻了。剩下一个没生养过孩子的后妈,傻三儿往后的 日子可咋过呀…… 马玉翠止住哭声,一把搂过三儿。不知道是三儿明白了她的心思,还是到了该 笑的时候。三儿笑得淌出一连串的口水。 “我要摸咂儿。”笑得前仰后合的三儿突然止住笑声。 马玉翠被三儿吓得倏地站起来。邻居们也都被三儿的话吓着了,他们都盯着马 玉翠。马玉翠咣当一声靠在门上,脸红得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 “三儿啊,你都戒奶了。你去看看咱家猪圈里的老黑,是不是老黑饿了?”情 急之下,马玉翠想到猪圈里的老黑。 谁知三儿气咻咻地噘起嘴,转瞬又乐颠颠地跑走了,“喂老黑去喽,喂老黑去 喽……” 邻居们三三两两的走出院子,说刘万福没白对这个外村的女人好,也许他知道 自己短命,给傻三儿找个依靠。另一个邻居摇摇头,说不能小瞧这个外乡女人,谁 也不能扒开她的心看。这个女人长这么丑,当姑娘时都没人要,何况现在又被刘万 福破了身子。见识了男人的女人,很难把持得住,兴许就和三儿就和了…… 马玉翠冲着邻居们的背影,使劲呸了一口唾沫。 马玉翠给三儿吃了药,哄他上炕睡觉,还往三儿手里塞了两个面包。马玉翠花 两块钱打一辆电摩托,她还依稀地记得刘万福带她赶集时,在集市北面的一趟红砖 房里住着一个批八字的瞎子。很快,她就找到窗玻璃上写着周易算卦的人家,马玉 翠刚坐到凳子上,算命瞎子叽里咕噜地转着白茫茫的眼珠,半天才说:“人都入土 了,你还来干啥?” 马玉翠嘤嘤地哭起来,“他入土省心了,给我留下个傻儿子……” 算命瞎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刘万福该死,他死鬼老婆是个醋坛子,跟他没 过够,不甘心留在阳间的刘万福娶了马玉翠,就魂魄不安地招他去。若是在他们结 婚之前给刘万福扎个替身,结婚那天晚上在他老婆的坟上烧了,再烧上十刀纸钱, 两麻袋金银锞子,他老婆的魂儿就消停了。刘万福也不会死。算命瞎子惋惜地说, 其实死人最好答对,死人不像活人那么贪得无厌,只要真心实意地给他们送些银两, 他们就心领神会地走了。算命瞎子还算出马玉翠前世是流氓,祸害了三个良家妇女, 今生就该守寡。马玉翠仿佛掉进冰窟窿里,从心里往外窜凉气。算命瞎子总算给她 一线希望,说她半路捡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痴呆傻气,却能死心塌地地给她养老 送终。 马玉翠怅然若失地从镇上回到家,她一头扎在炕上睡了过去。 “你活过来呀,活过来吧……” 自从三儿在医院里醒来之后,他就分不清死活。只要看到马玉翠睡觉就吓得哇 哇大哭。在医院的半年多,马玉翠都是囫囵着身子靠在墙上或凳子上打盹。马玉翠 从沉沉的梦中醒了过来。原来,三儿给她炒了辣椒鸡蛋,还炒了一盘土豆片。“三 儿,你啥时候学会做饭了?”马玉翠惊喜地拉着三儿的手。三儿没回答她。哈哈地 笑过之后,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要摸咂儿的请求……马玉翠擦干梦中流下的泪水,吃 了两碗饭,就背上刘万福生前给她买的水粉色人造革挎包,装了一瓶水和一袋馒头 去了煤窑,她要为三儿追讨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