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温里。”这是玉笙醒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九月昏黑的暮蔼,参差落下,她 憔悴的脸,像是一盘解不开的棋局。校医已经回家,她留给我钥匙,让我照顾玉笙。 “玉笙……”我安慰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她截断。“听我说,相信我好吗?温里。” 我点点头。“顾玉笙不是我真名,我原名就是顾笙。我背了条人命。”她的只言片 语勾勒出一道黑暗而奇异的伤疤。“在我脸上,还没有这道疤的时候,我在市中心 的初中,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就是想着考重高。结果毕业的时候,出了 一件事。” “我们班有两个男生向我表白了。一个叫宋初,一个叫池也。可是我两个都没 答应。池也和我说,他可以等我,等我回心转意。”玉笙的眼睛开始红了,记忆像 是她眼边的洋葱。“有一天,池也约我出去。我本来没答应,后来,班级好多同学 怂恿我,就去了。我想,去了,就表明我的立场。结果,池也让我站在操场的主席 台上,就让我看着他给我的惊喜。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看见宋初一个人,无助地站 在操场中央。我就看见好多人拎着甩棍把他围住……池也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涌向 宋初……我……一直喊停下……停下……没有任何人在乎……我……我就记得,我 看见宋初倒在操场中央,你知道吗?”她用被子蒙住头,我走上前去掀开被子,抱 住她。我似乎能明白一年过去了,她背负的伤痛,要比我和林肴日积月累的都多。 “死了……真的死了……有一个人因为我死了……他什么错都没有,他……” 玉笙像是一个空荡荡的灵魂,她用手按住她的额头。她只要一想到就头痛欲裂。 “别……答应我别告诉别人。”玉笙的嘴里,唾液变得粘稠,只要一张嘴说话,她 的嘴就仿似变成了竖琴。我忘记了听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是什么心情,我们都一 样是无能为力。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是这世界上最惨的人了,尽管我还有余力去相信,是因为 我遇见了林肴,我觉得,她就像是和我同甘共苦的姐妹。起码我们的痛苦一样,都 是与生俱来。 “玉笙,你是顾玉笙,既然痛苦就不要再想了,你并没有错,真的。”我擦去 她的泪,扶她躺下。对啊,世上的孩子哪一个有错呢。而世界永远那样不公平,一 定会夺走每个新生儿生命中的一样,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比如夺走了林肴的善良, 顾笙的快乐,我的单纯。我以为选择一样额外的东西会好,变成另一个人会好,其 实不是这样。每个人的伤口深度都是一样的,只是自愈力量不同罢了。 我安抚好玉笙,给她关上门。整个艺术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可以享受着 片刻的宁静。我一个人揣着手机下楼,在昏暗的灯光下给玉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 今天这件疯狂的事。 她只是说了一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谢谢你温里,还陪在阿笙身边。” “阿姨?玉笙的伤疤是怎么……” “当初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就连池也的家人也是,他们都仇恨着这张脸。结果 阿笙一个人在厕所里拿水果刀毁了容。她上重高的时候也是,所有同学都排挤她。” 人最大的勇气不是去死,而是反复折磨自己,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毁灭。 “阿姨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我觉得玉笙起码是幸福的。全世界与她为 敌,她的父母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爱她。不像我,我的亲妈陆青曾经绑架过我, 为的是向我那懦弱的爸爸要钱。我是与全世界为敌,没有人一如既往地爱我。我只 有我自己一个人,和这世界的真理做对抗。多年以前,多年以后,我还是这样。 我没料到的事情是下面这个。我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在灯光下。七中作为艺校 中的佼佼者,专门为学美术的学生建了一个花园,用于写生。我用手机放大图像, 调整亮度。我这手机不争气的地方就是,我总会百密终有一疏:忘记关闪光灯。那 两个人一个是颜欢,另一个是朝暮。我真不知道,要是换做林肴看见她男朋友劈腿 会是什么样。虽然,她以前一直坚信,朝暮就算是劈腿,也是被引诱。我看这男的 底线也太不低了吧。 我什么也不顾地跑回宿舍楼,估计他们已经知道有人在拍照,因为闪光灯是个 醒目的信号。我想先给林肴提个醒,要是她不信,我就直接亮出这张照片。谁都知 道,朝暮是这一带的混子,行为不端正,整天在女生周围跑来跑去的。就算是再专 情的人。也难抵其他人的引诱。 我就像是干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只是忽然想起,校医室的灯没关。我就穿着睡 衣从学校东头跑到西头,踩着拖鞋关上灯。看着玉笙安详的样子,我安心地睡在她 旁边。若是以后人生漫长,我愿意陪她度过以后艰难的时日。其实不过是在一段友 情里各取所需罢了。 早晨的时候,我发现玉笙不在我身边。我就一个人,穿着珊瑚绒睡衣,跑回宿 舍楼换衣服。就看见玉笙严肃地坐在床上。我笑嘻嘻地穿好衣服,询问着玉笙今天 的情况,结果一直都是我在自言自语。 “温里,帮我请一下假吧。”玉笙的口气像晾凉的温水。 “嗯好。”一到绘画室,就听见大家窃窃私语。玉笙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各路揣测不一,林肴嚷着让她们闭嘴。她刚到画室落座,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颜 欢几次三番想要跟着,林肴都拒绝了。我偷偷跟着前往,想要告诉她昨天我目睹的 一切。 林肴,对不起,这世界都让你失望了,可这都是因为,你把对亲情的期待,都 放在了友情、爱情上。 我记得林肴在她生日的时候,递给我看朝暮送给她的一对耳环,现在想来那么 可笑。身在骗局中的人也许都是这样。就像我爸爸被那个叫陆青的女人骗,都是因 为他的懦弱。尽管我指责他的时候,永远说他是心软。直到后来,我把他们的结婚 证找出来,扔在茶几上说:“你们去离婚,陆青你给我滚。”我知道,骗局里面总 有个清醒的人,会结束这一切。或许旁观者,或许主角。 我看着林肴瘦弱的身躯在马桶边不停地呕着,直到她流出眼泪。她很少流泪, 她要是很想就一直扯着眼睛憋着。她跪在卫生间的马桶边。我记得在她空腹的时候, 我递给她过好丽友派,我说好丽友好朋友。她就直接撕开包装,把巧克力派糊我脸 上。林肴总是在告诉我,任性的资本永远是坚强。我们是沙漠里的仙人掌,风沙越 大就越要突出重围。我们是香蒲,扎根在沼泽地。我们是环尾狐猴,离群索居寻找 自己的岛屿。林肴说,她是眼镜蛇,她在努力放出自己的毒。我是太攀蛇,拥有最 毒的毒液却对每个人温和。她还说,总有一天,会有一只独行的獴将她的脖子捏碎。 我走到她面前递给她纸巾。 “你干吗跟过来?” “只是过来看看你。” “你不恨我?” “不恨。” “我这样子,你肯定特别高兴。” “是吗,没觉得。”我抱着膝盖蹲下。 “喂,温里,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你。” “你怎么以前没说过?” “因为我羡慕你曾经有我。” “林肴,我不想让你蒙在鼓里。” “什么?”我翻到那张昨天晚上的手机照片。林肴不以为然地拿在手里,看着 画面上的朝暮和颜欢。我想,林肴需要用坚强,远离一些伤害她的人,至少让她看 清这世界上的人,哪一个能成为她的铜墙铁壁,哪一个能成为伤害她的幕后黑手。 虽然我不能挽救,但是我可以让事情变得并非措手不及。 “操,瞎了我的眼。颜欢这小三八给鼻子上脸了,是吧!”她咬一下手指。 我说,“你是想让我说你交友不慎,还是说你男朋友是个王八蛋?”我看着她 的眼睛。林肴的眼睛像雨果《悲惨世界》里形容的荆棘丛里的一堆火,她的这团火 正在变成抽泣的灰烬。 “陪我做一件事,温里。” “什么?你和我和解了?” “嗯,咱们重新认识。你陪我去打胎。” “打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