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肴出院的时候,我一个人给她买了一束满天星。她曾说她喜欢这花,就算是 生得小,也可以衬得起高贵。颜欢转学。她本以为自己成功的反击,而今却内疚不 已。这座城开始了持续的低靡,我迎接我十六岁的十一月,我只记得一直在下雪, 飘洒的样子就像是为我们青春送葬的纸钱。 林肴说,她想要下定决心重新开始。我说,先把你过去的债务还清。 她硬是在周末的时候,拉着我上山去烧香。她在佛面前祈求,让我和她永远在 一起。那时候,我想人越费尽心思得到的,就越会不知不觉地失去。但是起码,林 肴我不会放弃。她还说带着我去买帽子。她戴上那个豹纹面的棉鸭舌帽,问我如何? 我说像是一个内裤套在头上,之后她豪爽地对店员说,买了。 顾笙坐上火车,搬离了这处处回忆如荆棘的地方,去往南方的亲戚家。顾笙的 妈妈曾经给了我顾笙的日记本。她对我说着顾笙遭遇的一切。现在,顾笙可以带着 她真正的名字远走他乡。 日记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她在对字说,她的害怕。 “我觉得自己在大雨瓢泼里,像个碗。所有人都能轻易拾起我,贬低我。我在 不停地盛装着老天给我的伤心。我会成为一个沉重的碗,在平静的水中漂浮,直到 我遇见原谅我的船。” “世界上所有人都比我快乐。算是我的夸大其词,还是我的寻找南辕北辙?” “我明白其实不存在所谓存心如何。每个人都必须要明白,自己不经意间的过 错,要用不止一生来偿还,比如人命。也许他还在,我对他道歉。我所谓的矜持, 不过是别人眼中可恶的清高。” “新学校的一切我都不喜欢,可我还是像个老生一样找到教学楼。霓虹灯下的 花,应该不会因为缺少光而凋谢。我始终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昨天做梦,梦见一 个疤痕商店。我问老板,可不可以收藏我的疤痕?他对我说,那只能把我自己扣押 成为标本。宋初的妈妈没有来闹事,可我始终觉得,天涯海角我无处可逃。” “我第一次在七中哭泣,她走到我身边安慰我。她对我说,她叫温里。我一直 觉得每个人都是有痛症的,在深处,那些痛症侵蚀着长大的自我。而我第一次听到 她名字的时候,我想到了有种治病的处方,叫温里药[2].这类药可以祛除寒冷。我 希望可以去信任她,因为我一直坚信她就是救我的人。” “来七中不知道第几天,我见到了一幅画,我很喜欢。别人和我说作者林肴, 是个性格乖张的人,方圆几十里内没人敢动她分毫。只是她对感情一根筋。温里对 我说,她知晓林肴这个人,那时候,我开始了对温里的崇拜。她仿佛是那种出淤泥 而不染的姑娘。可是她从来不肯透露她的心事,她怕别人盗窃她的秘密,她小心翼 翼地守护,因为秘密太多。” “温里的手好像永远是冰冷的,她总是不动神色地周旋在鲜衣怒马之间,她这 样总让我所谓的聪明自愧形色。七中的女生,好像都是这个样子,她们有着常人无 法模仿的沉静、内敛。她们总是那样识趣地远离讨厌她们的人。” “和温里一起去买东西。我给她挑了条米色的丝绸发带。她转念一想换了灰色 的那个,衬托得她像是一个久经风霜的石膏像。这座城里的人,有我讨厌的冷漠。 我始终都这么想,我会为了混入这里而胆怯。我曾发誓要离开这里,而我有那么多 的借口和方式,却不敌温里的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和温里一起窝在被窝里看电影。角斗场上,勇士们激烈地拼杀。看台上,人 们连连惊喜叫好。我觉得,我好像回到了那个青春的我结束的下午。可是我从来不 肯面对有关事实的一切,我想要深刻地道歉,却不知道应该对谁。我被人唾弃甚至 抛弃,成为一个莫名的罪人。我所到之处,过去成为诋毁我现在的证据。还好,温 里是一片未被真相污染的净土,我不知道她知道后会怎么样,我也不愿意轻易去尝 试,我已经很久没有把握友谊的感觉了。我知道,我不能失去温里,她是老天给我 的机会。” “和温里一起画雪的那天,我见识了她的过去。比我幸福,比我美好。即便是 承载着伤害,却有着丝丝入扣的美好。我想,我要是也可以像她一样,为自己的命 运做主就好了。可惜,我的命从来都是活在谴责之下。我从未开始,或者没资格开 始我的崭新未来。温里睡在我旁边的时候,好像一个从没涉世的孩子。我们要是还 是拿天真当借口的时候多好。” “温里被林肴扇巴掌的时候,我那时候仅仅是心疼。我不明白,她们在一起经 历过什么。也许并肩作战,也许一起逆来顺受。至少她们不用像我一样,为过去担 惊受怕,为了拥有明天不择手段。我愿意守着温里,只要她愿意我陪在她身边。也 许,我这样子,不温不火,好像深不可测。可是,我的城府,愿意邀请温里进来。 可是当她问起我的时候,我的决心还是动摇,并被我扼杀在摇篮里。这个世界的信 任,与我无关。” “温里生日的时候,我真是有了中彩票的命运。宋初的妈妈来了,我以为我的 毁容,就足以平息他们的怨气,而他们所希望的结局,是陪葬。我其实愿意,却没 有勇气。这件事情广而告之我也不怕。我觉得,温里是我解决病灶的良药。我忽然 觉得,交心这件事情简单不已,而温里理解我的一切。或许因为我的一切,对于她 来说,无能为力或者微不足道。” “看到颜欢帖子的时候,温里不再是声嘶力竭维护我的那个人了。她开始消失 在我的世界里,我知道我重新建立的信任,被我的过去虎视眈眈,觊觎良久。我已 经不想听到任何争辩,我把自己锁在这屋子里。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虚度光阴。我听 到的任何嘈杂声,好像都在斥责我。我希望是误会,至少我没丢失我的温里。其实 这些,想来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根本对结果没有影响。无法左右局面,是我预先料 到,却不知怎么解决的。” “被林肴救上来的时候,我算是哭笑不得。我觉得我该走了,该远离这个地方。 因为它从来不属于我,或者说,从来都容不下我。我的努力转变,永远是多此一举。 我叫顾笙,坦荡大方。我可以认识新的一切,却可能永远不被人在乎。但是我也愿 意试一试。因为温里说过,人不能活在持久的伤害里。死比生容易,却比生后悔。 生比死难,却比死幸福。她还说,你是无辜,你可以糟蹋这个世界,却不能用糟蹋 你自己来面对这一切。这些字句足够让我坚强。因为这是我的理由。” 顾笙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给我写了一封信。她的字像是被煮熟的墨水写上去 的,字字带着体温。上面写:谢谢你给我的陪伴。 后来我给她回了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我都遍体鳞伤。既然如此,我选择 相互填平彼此的伤口。 名声真是一个可怕到置人于死地的东西,只有这种东西才会代替优点不断地流 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