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在十一月末的时候,开始考虑期末考试的事情。顺便在圣诞来临之际去理发 店,清理一下邋遢的自己。我姐见了我,就感叹道,稀客啊。我让她给我的头发打 薄,她本是不情愿,但是看我放在乳白色柜台上的钱,还是彻底动摇。我本以为我 的生活会变得风平浪静,而林肴总说,停水前夕的水,都是出人意料地温热。 我姐剪完的头,林肴说我的鬓角在飞。她给我用米色的发带束起来,边束还边 说着,顾笙也说你这样好看。我穿过狭长的市场,到烟店旁边交话费。那个土里土 气的女人对我说,我该换个号了。结果我刚下定决心,要换跟了我三年的号,手机 就忽然响起来了。 “温里,回家一趟。”那边是我爸的声音。我应了一声,百般好奇地询问他, 他还是不说。于是我就打了出租车,飞奔回家。我像是一个成年人一样,平静地对 待每一个变故,只有内心在挣扎。其实,那个被冠名是我爸的人,和我一点血缘关 系都没有。以前我想,为什么陆青夜不归宿,他还是一副不忍责备的样子。我以为 他为了守住陆青而懦弱忍让,结果那是因为他,只是想做一个想对陆青负责的人罢 了。其实他只是沧海一粟,根本不足陆青挂齿。 我回到那个相馆,那里是我的贝壳,我是它的寄居蟹。 “温里,陆青回来了。”这是我今年听到的一句最令我痛恨的话。她是我的影 子,我一辈子都活在她的陪伴之下。总有人告诉我,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 我拼命维护,后来我终于明白,那些人说的是实话。当你发现同行的人都离去,是 你迷路了,而不是他们。我本以为,她会拖着像溺水被救的恶心样子回来。没想到, 她好像是飞黄腾达了,一脸春光洋溢地回来了,只是脏了满地的雪。 “哟,贱货环游世界回来了?我爸那点塞牙缝的钱不够你用了?还是你待的地 方男人都睡完了,你又重新回来做生意?总之我不管你是何居心,最好在我心情好 的时候,从这里滚出去。” “温里,你听我说,我这次回来,真的是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她少了当初 的急躁劲儿。可是她的浓装根本掩盖不了她无法端庄的事实,混合的眼影好像在孕 育着凤凰,怎么看却都还是妖孽的眼睛。她穿着粉色薄风衣,得瑟样不减当年。 “家?你是傍大款了,还是脑充血,一副寻亲的矫情样。你当初打我的那股威 严劲儿,哪里去了?你是去寺庙烧香拜佛痛改前非了,还是实属落魄无家可归想要 回来?这是你的旅店吧?记着,在这里待着,给我用你自己的被褥,少用你那不知 道被多少人开垦的身子,玷污我家。” “温里,我真的是悔过了,原谅我好吗?” “好啊,和去年同样的把戏。没关系,我看你能耍什么花招。爸,记得把咱家 存折银行卡什么的都放好。” “温里……你不能对你妈这样。”我爸那固执懦弱的样子实在令我恶心。 “她是我妈?生下我是为了糟蹋我的人是我妈?你他妈的是我亲爹吗?你有资 格说这话吗?你们要你们狗屁的养育之恩,我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你们自己 清楚,你们是怎么对我的?人在做,天在看,也无需我多言。”说罢,我跑上楼, 顾客用诡异的眼光看着我们。陆青你还是回来了,总之你一旦出现,我就一定要摆 脱你。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和你斗争到底的,你很清楚这点。要么你死我亡,要么同 归于尽。 “温里……”陆青推门进来。 “看你女儿活得太好了?你来干什么?要不我死吧,把你的心病去除,反正我 这个溃烂的程度,已经渗到你心深处了。你还有什么遗言?我现在杀了你的心都有。” 我在马桶边上抽娇子烟。谁会想到那么一个可爱的熊猫,是慢性毒药,发丝落到白 色瓷板上,像是一道很深的裂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我会合你的意,过了今天就走。” “太好了,你什么时候觉悟了?”我一味地对亲人赶尽杀绝。 “只是,我今天晚上可以睡在这里吗?” “只要你能尽快滚蛋,悉听尊便。”我回过头看她一眼。她今年大概应该三十 二了,每次我思考到她的年龄,我就会苦笑几声。她当初来这里,只不过是个十六 岁的孕妇。就像顾笙那样,有着奇怪有待考察的过往。邻里说我长得像我妈,我从 不知道那是一种讥讽。她会说走夜场是去上夜班,之后挽着醉醺醺、大腹便便的男 人回来。一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贱样。那时候昏暗的阁楼里,回荡的都是 耐人寻味的喘息声。我会捂着耳朵,钻到被子里,并且发誓永不醒来。只要我丁点 的反抗,就是一顿不怎么样的毒打。那时候美术老师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赖着她不 肯走,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离开她的想法。 我发誓进七中,因为那是离我家最远的学校。而且是我喜欢的艺术高中,学费 昂贵也不怕,只要能离开她,在所不惜。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是在去往车站的路 上,是被陆青抓回来的路上。没有人可以赐予我想要的爱。我总是像个孤苦无依的 幽灵一样徘徊,却也说不出为什么舍不得这昏暗的世界。我报过警。陆青那时候还 做单飞的生意。我听见的从来不是温里如何,而是陆青的女儿如何。所有的人都用 一种看底层工人的眼神看我。其实,陆青总在告诉我没有什么区别,做爱不也就是 一种体力活吗? 我们难得一起吃一顿饭。我用什么定义我的家呢?没有类别或者属性,吃个饭 都尴尬得要死。入夜的时候,我背对着她睡觉。 “温里……我知道你恨死我了,但是,真心希望你原谅我。每个人都有痛苦的 根源。十六岁,我在职业高中遇见你爸爸,后来他背弃了我。而我,因为这个孩子, 被亲人和朋友驱逐。这么多年我希望舍弃你,舍弃生活糜烂的根源。可是我又舍不 得你。”她搂住我。 “睡觉吧。”我背过身子。 陆青清晨就走了。我睡觉的时候总是带着防备,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会使我惊醒。 我就一直静静地听着,陆青熟稔地拾起衣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也许很多 年没哭过。遇见林肴、顾笙我都没哭。也许我的人生,就这样,总是试图黑白分明 地控制自己,可是多愁善感对我来说是蠕动的人性。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五十万,我爸说,那是她跟一个老板怀孕要的流产费。她 就这样逃离了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