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个女人走了之后,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是否到来过,究竟在世界上有没有她 这个人的存在都是个未知。没有几个人来上门,他每天没事,有了张望大街的习惯。 似有似无地看一看,模模糊糊过去的车和行走的花季少女,还有对面的转起来没完 没了的黑白条纹的好像童年时看的万花筒似的。他觉得身上没有压力一样,轻飘飘 地活着,所有的欲望,好像没有释放的地方。 他背上忽而冒起了凉汗,身后被一只黑狗追着,他气喘吁吁找不到出路。之前 的症状又出现在眼前,无论是白天与晚上,某件致命的事会不约而至,就好像整个 人要沉下去,沉到万丈深渊,就忽然有了那个念头,这一辈子就完了。他又坠入湍 急的激流中。 他大汗淋漓地就把CD打开,听一听那个如流水般的音乐。那股在匣子里憋了好 久的曲子,如一股奔涌的泉水,潺潺而流,在森林中穿梭,山泉,小鸟,狡兔,蛙 鸣蝉噪,蝴蝶纷飞。 他在窒息中终于爬上岸,透了口气。 他无聊地打发患者,睁一眼闭一眼的,懒洋洋地一点生气也没有。人家还抻着 脖子,看着他的脸,以为他病得很严重。他不知内心所关注的什么。也许那个大脑 中远去的穿黑风衣的细腿的女人更吸引着他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他淘米的时候,喜欢多放上一两碗,等香喷的米饭熟了之后,他 望着那么大锅米饭发呆。耳朵偶尔会听到屋内传来孩子和一个女人的窃窃私语声。 那是夏末的一个黄昏,他昏沉地睡去,睡梦中总有个人站在他面前微笑。他心 情也好极了。这个人这么熟悉,如瀑布似的黑发,浅黄的眼仁,勾魂得让他不能自 拔。一定是叶子。他要站起来,去抓她的手,醒了。对面果真站着一个穿黑风衣的 人影。他站起来看了又看,走近了看,一个女人芥末黄的卷发大黑眼睛深陷,红唇 膏微笑着,他心突地一跳,是黄凤。 她站在那,沉沉的眼皮述说着她好像一夜没有睡觉。 这时外面淅淅沥沥,由小到大下起了雨。雨点儿淘气地瞎蹦着,胡乱地敲着诊 所的玻璃窗。她显得特别疲惫,困倦地坐在黄黑格子呢绒沙发上,喝了一杯老桐递 过的苏打水。 老桐走去又回来,摸索着拿出三百元递过去说,我不可能要你的钱。他执拗地 把钱直端着,不看她只看地面。她知道他太犟,把钱接过,欺他视力不好,又偷偷 地塞在他的床单下。 他们草草地吃完饭,她没有去清理碗筷,而是借着外面下大了的雨声,昏昏地 睡着了。 他守着她,看她沉沉地睡着了。他觉得她好像很冷,就为她拿了件棉线花毯子 盖上。他的手,感觉到她鼻子呼出的热浪。他用手试着去摸她的头,觉得有些发烫。 他想一定是不小心感冒了。他真想不起来家中还有什么药了。她的包里一定还有什 么她吃的药。他不停地翻找,口红,小包的口巾纸,口香糖。这是什么,一张化验 单。他想她是有病了,他试着拿到灯前努力地看,上面写着有革兰氏阴性双球菌, 血液显阳性,培养检到支原体,衣原体抗原阴性。看了半天才明白,她得了淋病。 一个漂亮女人能在大酒店做什么?他的大脑轰轰作响。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暴雨,疾风,雨点像炒豆子般。 他觉得屋内说不上有多少个人影,都是与这个女人有关。她穿着一袭黑装,实 际上就是彻头彻尾的白骨精。她的身上在白晳的皮肤下满是紫黑针眼。她成了万恶 之蛇的化身。老桐白着眼看她。她这条黑蛇,在激动地扭曲变形。老桐眼睛什么也 看不见了,他不停搜寻着自己的药片。可是他眼神恍惚,他只好伏在椅子上痛苦地 呻吟着。眼看着那条黑蛇在不断地僵硬。 外面的雨,下得小街都看不到人。天空紫铜色不断闪着雷电。 那个蛇一般的女人醒来,颤抖着站立,迈步像婆娑的树在移动。老桐有些抓狂 了,双手歇斯底里薅住自己的头发说道,你走吧,我不要看到你。 他把她皮包里的东西扔了一地。 黄凤看着地上散落的银色的口红,小包的口巾纸,绿色的口香糖,还有那张躺 在地上幸灾乐祸的化验单。 女人呆呆地走出去,走进狂风暴雨中,她蹲在门口的一角,被雨、闪电狂洗着。 老桐木桩子般立着。 雨点狂击着,地面白花花的豆子,叉子般的闪电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撕裂着天空。 他把她拽了进来,她紧紧地搂住他哭着说,我真的没处可去了,我不想死,我还有 花生米。 她蜷缩在一小块地毯上,像一块破布,身上的雨水洇透了地毯,像一朵牡丹花。 他闷头地走过去,倒了杯红酒喝着。 雨停了,一群麻雀掠过,唧唧喳喳。屋外兀自繁华热闹,屋内静静的。 她发着高烧,满嘴说着不着边的胡话。他只好关上诊所,把她送到医院。 她的病全要治。他每天面无表情地探望她。半个月后她出院了,她没有什么地 方可去。他把她接回了家。高烧好了,那种病还得需要下个周期去检,看看还能不 能找到革兰氏阴性双球菌。血液是阴的是阳的。她说她有一天他会还他钱的。他还 是冷冰冰的。她检查了,那个病已经治愈了。第二天她要走了,她把被褥子铺到了 他的身旁。他们都冷冰冰的,好像对这个世界不信任,更不信任自己,何况自己的 存在。他们谁也没有看谁一眼,就好像躺在那里的两棵毫不相干的梧桐树。没人说 话,仿佛就是屋子中的一张桌子和另一张桌子,一把木椅和另一把木椅,紧挨着不 睡觉,就一直望着黑夜到天明。 天亮了,他睡了,她为他做好了饭,还是鸡蛋羹,她说过他喜欢喝羹时“秃噜 噜”的声音。 她静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