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朵,你妈摔了。老家隔壁的马叔在电话里说得急匆匆的。秦玉朵顿时一惊,问, 没摔着腿吧?马叔说,腿没事。秦玉朵稍稍安慰了些,问,怎么搞的?马叔说,下 雨,你妈搭梯子上屋检漏,梯子打滑,你妈就摔了,送到乡卫生院拍了片。骨折两 处,肩骨和肋骨。现医生在给她绑石膏。 秦玉朵急得团团转,真是平地里添乱,单位领导正处于辞旧迎新之际,各方人 马动荡不安,她屁股下的位子本就不稳,现改朝换代,万象更新,会不会把自己更 掉都还另说呢,她只能认真上班,不迟到不早退,像母鸡趴窝似的把屁股下的位子 趴住。这是个节骨眼,可妈竟不合时宜地骨折。哎,少不得要请假,还不知道新局 长是个什么脾气,新官刚上任,就往人跟前递请假条,有不给人面子的嫌疑。又气, 气妈,都什么年纪的人了,还爬高爬低,不少吃不少穿,一周打三四次电话,千叮 咛万嘱咐要照顾好自己,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把自己照顾得骨头都断了,还进了医 院,硬是不让人省心。 她在心里打算好了,就请两天假,回去赶紧把妈接这边来,刻不容缓。这样妈 照顾了,工作也照顾了,忠孝两全。 把妈接这里来,是秦玉朵一个人的主意,回去还得跟丈夫南翔说一声,得跟婆 婆冯岚说一声。这比跟局长请假更让秦玉朵皱眉毛。当然,他们母子不会说什么, 她家就她一个独女儿,妈不能动弹了,不指望她还能指望谁。也就是你说了,他们 不搭腔,一个跷着二郎腿大爷般不说话,一个双臂环抱娘娘般不吭声。沉默,但只 要是不反对,就算是同意了,默许大抵就是这样。秦玉朵没指望他们能热情地伸开 双臂迎接亲家母或者岳母的到来。能做到表面上的客气就算是抬举他们是宦门之家 士大夫出身的了。 这个家对秦玉朵的轻视打从秦玉朵与南翔谈恋爱的时候就开始了。大四毕业那 年,南翔头一次领秦玉朵进家门,在沙发上,婆婆冯岚翘着兰花指捏着紫砂小茶杯, 眼睛红外线扫描仪似的将秦玉朵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秦玉朵在这种密不透 风的扫视下,心里打鼓似的咚咚咚,腰板僵硬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敢动。南翔在 书房陪他爸爸聊天。客厅里无人救驾。秦玉朵急中生智地对冯岚笑了笑,讨好地笑。 冯岚也笑,问,小姑娘是哪里人? 秦玉朵说,萧市的。 冯岚问,城里的? 秦玉朵说,下面秦县的。 冯岚问,秦县县城的? 秦玉朵兀自气短,说,下面的。 冯岚还在不耻下问,城郊的?镇上的? 秦玉朵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双手夹在腿缝处搓过来搓过去。客厅里安静了 片刻,冯岚的声音停歇了,但脸还是望着她,那表情还没停歇,摆明了要问个水落 石出,她是在等秦玉朵自己回答。好半天,秦玉朵才蚊子似的说出,我是秦县马镇 乐村的。冯岚像吃了炸药似的惊道,农村的?秦玉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是为自 己的出身有点难为情,甚至自卑,但眼前这个披着貂毛披肩的老女人像是跟农村有 仇似的,那声惊叫充满了对农村人的嫌弃与厌恶,很是伤了秦玉朵的自尊。一下就 冷了场,然后,冯伯母客气地把水果盘往秦玉朵那边推了推,说吃桃,这是新摘的 蟠桃。这礼让是一种抚慰,只是姿态上有些趾高气扬,像天庭里王母娘娘般。秦玉 朵拿了蟠桃,朝“王母娘娘”望了望,“王母娘娘”也回报了她一个笑,那笑一点 点晕开,跟他们家博古架顶上供着的独山玉观音一样,有种敷衍的慈眉善目,是那 种对你了如指掌洞穿内心后,旗开得胜然后在心理上又无比藐视的笑。这笑跟衙门 里喊“威武”一样,一下就震慑住了秦玉朵。那天,招呼秦玉朵吃完蟠桃后,“王 母娘娘”就进了书房,把秦玉朵一个人晾在了宽阔的客厅里,硬着头皮听了半个小 时的中国京剧音配像之《红鬃烈马》。 头一次上婆婆家门,别说见面礼,就是饭也没吃上一顿,晚饭还是南翔带她到 猪肚鸡去吃的。 城市人门槛高,何况是南公馆这样的门第。南翔爸爸南伯达是竹山区副区长, 冯岚是市京剧院唱青衣的,国家一级演员,只是他们的儿子南翔不大争气,考了个 纺织工业大学,二本,更不争气的是认识了来自农村的秦玉朵,还死活让人做他女 朋友。那时的秦玉朵也不是你想追就能追到手的,一米六五的个子,体重才九十斤, 而且她身上的骨头跟肉配合得非常好,该出肉的地方骨头绝不出风头,该骨感的地 方肉绝对安分守己,这样的身材无论穿什么都玲珑有致、衣袂飘飘,头发长睫毛也 长,眼睛嘛不大,但架不住那眼角往上翘啊,那一翘就跟个钩似的,勾人心魄啊, 鼻子又挺,嘴巴肉肉的,要命的还是个尖下巴,皮肤也好,有红又有白,那样的女 生就是一道光,走哪哪亮。才进大学门,就把大三的南翔给迷住了。头两年,秦玉 朵根本就不鸟他。南翔为她弹断过两把吉他,为她喝醉过五次。后来,秦玉朵一点 一滴知道了南翔的家世,才开始渐渐施给他一些青眼。南翔不到一米七的身高和一 百五十斤的体重是配不上她,但是南府这样的门第她也算是高攀了,眼见得马上就 要毕业了,这样的门庭解决起她的工作来,是易如反掌的。 人光长得漂亮没用,还要心孔漂亮。这是妈说的。妈最怕的就是她会红颜薄命。 妈见多了没好下场的漂亮女人,她自己就是,落在农村里,受一辈子穷。妈说女人 就是菜籽命,落在肥处是一棵肥菜,落在瘦处是一棵瘦菜。妈还说漂亮女人没好下 场,是因为她们缺心孔,头脑容易发热,特别是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仗着漂亮, 经常贱卖给了花言巧语和甜言蜜语。甜言蜜语值几个钱?真金白银才不落虚空。妈 说这些话,秦玉朵都一一捡在了心里。爸在她高二那年,死于车祸,肇事司机赔的 几万块钱,妈省吃俭用供她读书,委实不易。她也没什么本事——考二本就是证明。 这长相算是一种资本,她得好好利用它。“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成为南翔 的女朋友继而成为他的妻子,把根扎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彻底告别农民身份,这 就是她的“青云之志”。 受到未来公婆的冷落算什么。秦玉朵与南翔面对面吃滚烫的猪肚鸡,照样谈笑 风生,天真无邪。南翔是她手里的利器,她要好好将他拽在手里,她不能以爆竹似 的脾气和任性吓跑了他。两军对垒之际,她更得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个能左右乾坤的 棋子揽在怀中,为了能拴住他,她到医院还做了上环术,免去了他戴套之苦。 冯岚与南伯达是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的,门不当户不对,未来的儿媳妇在竹山 区各局长出类拔萃的女儿中都得挑挑拣拣,哪能由一个农村丫头辱没了门庭。但南 翔死活坚持,不惜断绝父子母子关系也要娶秦为妻,哭过闹过,就差没上吊了。秦 玉朵跟南翔拖了两年,公婆见实在拆散不了才松口。 但进了南家的门,并不代表她就成了南家的女主人。婆婆才是,即使秦玉朵生 了佳佳后,她在南家也抖不起威风。婆婆重男轻女,她虽然待佳佳不薄,但对生出 佳佳的秦玉朵是没有好脸色的。她逗着佳佳好好的,见秦玉朵在旁,就会用断香火 之类的话来刺她,秦玉朵刚开始会回嘴,还把话过给南翔听,说你妈真恶毒,嫌弃 我是农村的也就算了,居然嫌弃自己的孙女儿,还城里人,还国家一级演员,就这 也配她卧室里挂的“德艺双馨”四个字?南翔起初还给她赔小心,买各种礼物来哄 她。日子久了,夫妻间的情分淡了,秦玉朵一度居安不思危,以白天家务繁重为由, 到晚上四体不勤房事疏懒,南翔恨得咬牙,加上婆媳矛盾接二连三,搅得南翔头疼, 便开始厌烦秦玉朵,人都厌烦了,还何况人说的话。秦玉朵再说他的妈,南翔就觉 得刺耳,说,你要是容不下我妈,你就滚! 秦玉朵顿时怔住,这个家到底是谁容不下谁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滚,她能滚 哪去?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当头棒喝,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没想好能 滚到哪儿去,自己就还得依靠这个家,翅膀没硬之前,尾巴就得牢牢夹住。 她以滚哪去这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在南府败下阵来,再不敢生半点跋扈之心,低 眉顺眼地将日子归于平淡。她觉得她像是被五行山压住的孙悟空,南翔跟冯岚还有 一些琐碎的人情世故组成了山,佳佳则是贴在山上的那道符。这辈子甭说翻身,就 是浪她也翻不起来了。但她暗地里还是攒着劲,她不相信她的生活就透不出一点光 来。只要把工作跟她落实了,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哪儿都可以滚的时候,她的腰 杆就会硬气起来。谁天生下来就该看人脸色吃饭的? 下了班,在餐桌上,秦玉朵说了妈骨折的事,也说了接妈来这里照顾的想法。 婆婆冯岚没做声,给佳佳喂饭,勺子在碗沿上敲得清响,吃不吃?吃不吃?南翔仔 细嚼了三口饭后说话了,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妈怎么搞的? 秦玉朵没吭声,冲着他“你妈”这个字眼,她也不愿做答。她知会他们知道就 行了。她虽柔软,毕竟还有一两二两的骨头。就算他们再嫌弃她,但冲着才长牙的 佳佳,她知道她在这个家还是有一定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