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早上,秦玉朵将煮好的肉丝面端到妈的房里,一张懒人桌摆在床上,权当 妈的餐桌。妈用反手吃力地挑动面条,艰难地挪向嘴里。秦玉朵问妈今天身体感觉 怎么样?妈说疼,比刚来时还疼些,睡不得。秦玉朵又问妈昨晚上南翔给她端什么 吃的。妈说,他昨晚到七点多了才端来一碗牛肉面,红油汪汪的一层尖椒皮,他走 后,我就倒了。秦玉朵说,那你昨晚等于没吃?妈说,没吃。秦玉朵的心顿时像扎 了一下。妈居然在这里饿肚子。她在心里用南翔母亲的下体辱骂南翔,无论什么事 一丁点不交代,就出岔子,自己从来不想事,妈做他丈母娘四年了,是不沾辣的人, 他难道不知道?没心没肺的王八蛋,出门就该被车撞死,身首异处。后面那句很恶 毒,当然针对的不是红油辣子的牛肉面,而是他昨晚一夜未归,到现在还没个解释。 妈问,你昨晚几点回来的?南翔说你加班?南翔也加班,你们两口子一个比一 个忙。妈对他们有些不满。 秦玉朵瞪了妈一眼,说,家里这么大个排场,不多赚钱怎么转得开。 妈的眼睛朝这屋子扫了扫,浅黄色的磨砂壁纸使这个房间有种说不出的清爽。 妈笑了笑,妈说,要是你婆婆和佳佳在就好,你们上班去了,我还有个说话的伴。 秦玉朵不接这茬。 这时手机响了,显示的是“姓南的”。秦玉朵握着电话像握着一枚手榴弹急急 走出房间,带着要发作的迫切,走向客厅旁边的阳台,并把双层玻璃的推拉门关得 严丝合缝。秦玉朵狠命按下接听键。 昨晚陪几个从上面来的人,喝多了,我在办公室睡的。 秦玉朵在心里冷冷地笑,阴阳怪气地问,就只上面来人了? 下面也来了,来了一妹子,你满意了? 秦玉朵爆炸了,你还别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姓南的,你最好手脚给我弄干净 点,千万别让我逮住什么,你们平常欺负我也就罢了,但不要欺人太甚,真把我逼 急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姓南的”在那头也叫嚣起来,泼妇,泼妇,操你娘的泼妇,我妈说你真没说 错,你就是农夫与蛇里的那条蛇,把你焐热了,你就咬人了。 你把我焐热了?秦玉朵夸张地打着哈哈,眼角流出一串泪来,你把我焐热了? 真不要脸,这屋里是有套房子写我的名了,还是给我存一小金库了,我的工作到现 在你都不愿去跑,还好意思说焐热,既拿我当外人,提防着我,就别把头包在裤子 里在我这里充好人,我秦某人不领这情。 姓秦的,我受不了你了,你给我滚!接着电话死寂一片。 秦玉朵靠在推拉门上,忽然感到乏力,顺着玻璃一寸寸往下滑,忽地跌坐在地 上。气愤在胸间堆积成块垒,每一次与姓南的吵完架后,她就感觉双肋隐隐作胀。 上半年体检,医生在她的双乳中摸出包块,是严重的乳腺增生,这病最忌情绪不畅。 这胀痛令秦玉朵对自己感到灰心。她真想回拨过去冲他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或者 冲进屋里寻几件不值钱的赝品瓷器出气,但是,妈在客房里坐着,她得收敛,得克 制,得在心上插一把刀,忍。秦玉朵就着阳台上洗衣盆的水龙头洗了把脸,平静地 走进房里。秦玉朵拿走懒人桌上的空碗,说,我给你倒水吃药。妈说,你哭了?秦 玉朵一震,继而十分恼火,没好气地说,神经,好好的,哭什么? 出了门,一串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想到妈说骨折处疼,秦玉朵还是不放心,便带妈去医院重新拍了片,医生说骨 头没接上要重新固定,最好是用钢制的支架固定,而且还要消炎。医生说,支架有 七百的和三千的,看要哪一种?秦玉朵问,有什么区别?医生画桃符般开着处方, 头也不抬说,便宜的固定效果肯定差些,贵的肯定要好些,保险些。秦玉朵想选七 百的,都是钢制的,再差能差哪去,不会比木制的甲板软吧,但是妈的眼睛看着她, 这让她在七百和三千之间感到为难。她大早上还让妈猜她身上这件衣服多少钱,妈 往死里猜说一千,秦玉朵鼻子一哼,说,五千。又让妈猜她的包包多少钱?妈洪亮 地说,五千。秦玉朵鼻子又一哼,说,一万。一身行头加起来近四万块的女儿舍不 得跟妈选个好支架,这让妈多难受,她也替妈难受。 秦玉朵咬咬牙说,那就三千的。 医生顿时满脸堆笑跟妈说,大妈,您好福气,有个这么孝顺的女儿。妈谦虚地 笑,对秦玉朵说,别弄那么贵的,七百的也一样,这个又不是管终身,划不来。秦 玉朵说,您就别管了,就三千。 固定回来后,秦玉朵又在小区旁的私人诊所请了位护士给妈在家里输消炎液。 针刚扎进妈的手臂里,南翔就下班回来了,看见客房里这情形,毫不客气地将眉头 皱了一下,公文包放在书桌上,“咚”地一声重响。秦玉朵怕他做出过分的举动, 便赶紧来到书房。南翔说,把个好好的家弄得像个医院,要输液到医院去输。秦玉 朵说,以前爸病了不也是在家里输液的吗?南翔说,你妈能跟我爸比吗?秦玉朵关 上门,大声反驳道,怎么就不能比了?都是你的老人。南翔不再做声,将秦玉朵一 把扒开,说,行吧,这家里你爱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今晚我睡书房。 秦玉朵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她努力将心里不断翻滚上来的怒火压了又压。她知 道这个家是人家的,她们娘俩现在人家的屋檐下,她怎能不摧眉折腰事权贵。她得 预防他对她说下一个滚字,或者说那个字的时候看一下场合,不要让妈听见。她得 望求他在妈面前出演好女婿这一角色。 秦玉朵问,晚上你吃什么? 南翔说,随便。 秦玉朵还是做了南翔最爱吃的水煮肉片和炒鳝丁,用的是红红的朝天椒爆出来 的,做的时候,秦玉朵在锅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开饭时,妈把桌上的菜瞟了一 眼,在捡筷子时,脸上有一丝不悦的神情,妈能吃的菜只有炒白菜和土豆肉丝。妈 做出这样的脸色,令秦玉朵有些生气。犹如布局,她还没有能力把每个人都摆在舒 服的位置上。她是在讨好他,妈怎能不懂这心机? 南翔也并没有给秦玉朵多大的面子,只吃了一小半碗饭,水煮肉片和炒鳝丁也 就夹了两筷子,还是象征性的。吃完后,碗一丢就扎进了书房。妈点着菜盘说,你 看费了半天劲,他不吃。秦玉朵吼道,他不吃,我吃。秦玉朵静静地咀嚼口里的饭 菜,心里伸出剪刀,修剪自己即将绽放的各种怨恨与脾气,咔嚓咔嚓,她觉得自己 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忍也是一种功夫,须修炼才能达到上乘。 陪妈在房里看了几集张国立演的《金婚》,还没等电视剧放完,妈就困意沉沉。 秦玉朵转到书房,把手拧不开,反锁了,秦玉朵又重重地拧了几下,南翔把门打开, 秦玉朵撇见南翔的笔记本电脑接着移动硬盘,便冷笑了一下。南翔的移动硬盘有十 二G ,里面大多是以苍井空老师为代表的爱情动作片,每个文件夹都进行了标注。 但此刻南翔的电脑桌面是蓝天白云。秦玉朵问,你在书房干什么?南翔说,要你管? 秦玉朵按住电脑鼠标将隐藏在后台的两个播放器点开,苍老师和她的多位男助理正 进行激烈的交锋。南翔有些火,将秦玉朵往外面推。秦玉朵霸着门框,说,躲什么? 我陪你一起看。 南翔松了手,说,不要脸。 秦玉朵索性不要脸地笑了笑,说,走啊,上床。 南翔一时间紧绷的情绪松懈了下来,将电脑一合,搂着秦玉朵出了书房门。秦 玉朵挽着他的手臂来到妈的房里,说,妈,我们睡了啊。妈睁眼看了看,说,睡吧。 南翔说,您晚上睡觉的时候,空调温度可以打高点,免得着凉。妈热情地回应,连 连说,哎哎,你们快去睡吧。 那一夜,秦玉朵使出浑身解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曲意迎合, 最后,南翔叫了,烂泥一样摊在秦玉朵的身上。半晌,秦玉朵说,喂,我的编制就 永远这么自收自支下去吗,你去跑跑看,当年用爸挑担子的那个人现在都是副市长 了,搞我这点事还不分分钟。 南翔似在半梦半醒之间,口齿含糊,说,行,以后再说吧,不急。 秦玉朵一把推开他,说,不急,不急,再不急黄花菜都凉了。 秦玉朵等着南翔的回话,可不一会儿,南翔却用均匀的鼾声回复了她。秦玉朵 忽然感到无趣,人生比身上的蕾丝睡衣还轻薄,而且还羞耻,巨大的羞耻,是这沉 沉黑夜都掩盖不了的羞耻。是什么时候起,她跟他之前谈点事,或者有求于他的时 候,需要用性事来铺垫。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个婊子,今晚更是如此。 不过,还是有改变。连着一个月,南翔上面再没来过人,他每天按时回家,能 坐在餐桌旁陪他们母女俩吃晚饭,边吃边讲他妈跟佳佳在香港游玩的情况。说深圳 有几个京剧票房听说她来了,给她组织了几场活动。冯老师现正忙着四处走穴,还 收了几个徒弟,都是腰缠万贯的老板,把冯老师美得不行了,每天穿红着绿的,还 与女儿抢胭脂水粉。京剧冷清,冯老师刚步入中年,团里就要求她给年轻演员让舞 台,嗜戏如命的她只能在票房里过过瘾,现在有人捧着,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吃完饭后,南翔也不再钻书房,而是在沙发上看电视。临近端午时,南翔还在秦玉 朵的枕头底下压了张五千块的王府井百货购物卡。秦玉朵颇感安慰,盘算到时候妈 养好伤后,带她到商场买几件衣服,真凭实据地向妈展露她的好日子,让妈宽心, 也让妈回去后在乡邻面前说道说道。 秦玉朵的心性陡然轻松下来,不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视察局势,不再用心良 苦地刻意去讨好谁,双肋间顺畅了不少,月经来潮前乳房不再胀痛。她现在只盼着 三个月快点过去,那样,妈的伤就养得差不多了,把妈漂漂亮亮地送回老家后,她 一个人在这个家里,日子就宽展了,毕竟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眉高眼低也学 了一些,这个家里的一些生活禁忌都知道,不会轻易惹那一个人不高兴。她一个人 凭空受点委屈,有时受了也就受了,受不了也可以在家摔摔打打一番,但妈在这里 就不一样,南翔做一个脸色,对她大声言语一句两句,她就会把心揪起来,会敏感 地朝妈的脸上探望一番,她怕妈看出她在这个家里卑微的地位,她给妈看的是,她 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家里是说一不二的,是事事能做主的,而妈一直也是这么看的, 她不能让妈看出一点半点破绽。 南翔背着妈也会对秦玉朵传递对妈的一些看法,毕竟朝夕相处,妈的身上有很 多他看不惯甚至无法接受的行为。比方南翔看不得妈吃饭时擤鼻涕,擤了不找纸擦 直接朝椅子上抹;比方妈添饭时饭瓢喜欢在锅里敲,敲得梆梆响;比方妈倒杯开水 喜欢直接搁桌上,而不隔块杯垫;还有妈洗完澡不换干拖鞋,踩着湿拖鞋在木地板 上啪叽啪叽地走,弄得到处都是水;比方妈在他们房中的马桶上方便后,总是忘记 盖马桶盖。南翔的这些意见,秦玉朵要委婉地一一传达给妈,在妈面前不能供出南 翔,这些生活的细节不是南翔看不惯,是女儿我看不惯。既然是女儿看不惯,妈在 听时就不以为然,话语上还露着棱角,说,你们家规矩真是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走个路都怕脏了地板,妈只有把脚背背上走。秦玉朵说,这都是实木地板呢,好几 百一平米,这地板怕水,时间长了,会变形,换又得要钱,我们家钱又不是大水流 来的。 妈撇着嘴笑,说,真是富人多小气。 这些小细节,也不是说一遍就能改正的,多年的习惯养成的自然顺手就做了, 当时自己初进这个家门,他们所谓的乡里毛病她也是别了一两年才别过来。秦玉朵 便时时提醒着,言语随心情,有时候好有时不好。妈有时也跟秦玉朵闹别扭,将一 脸的不高兴光明正大地摆给秦玉朵看。妈说,在你这个家里真像坐牢,这哪里是享 福,这是活受罪。 秦玉朵晚上也跟南翔说,说妈的一些小习惯,你别那么较真,她又不是长期跟 我们生活在一块,忍忍,她走了就好了。南翔说,真是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