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与郑勇的关系沦为了一种惯性,就像一台机器,不去发动它,它会静置于角落, 可一旦发动了,它就会有它的程序和驱动。每隔几天,不是他来找她,就是她去找 他,这种找有时出于心理有时出于生理。在局里,当了众人的面,还得假装正经, 她得毕恭毕敬地叫郑局长,他得一清二白地叫她小秦。如演戏般,秦玉朵有时在心 里都会笑骂自己,一对狗男女。 曾经令她千防万防的局长套房和办公室里的皮沙发并没有防过去,两人都在上 面厮杀过。有时秦玉朵坐在电脑前打东西,一抬眼看见那张沙发,想着在上面有过 的赤条条白花花的肉搏场景,陡然便有惊心动魄之感。 除了在单位,他们也开过房,但更多的是在郑勇的家里。郑勇儿子十二岁了, 初中是住校,只是偶尔回来住宿,这就为他们偷情提供了方便。 自上周开始,郑勇已经着手秦玉朵编制的事情了,带着她跟市编办的萧主任吃 过两次饭。萧主任的脸上还是有做过美女的痕迹,但眼角嘴角的下坠和大量黄褐斑 的遮盖,这痕迹就像古墓里出土的青铜器上的纹路,很模糊。萧主任十指纤长,涂 了指甲胶,红艳艳的捏着高脚杯跟郑勇左一杯右一杯,喝得酩酊大醉,还是郑勇送 她回的家。她则是自己打的走的。她很怀疑那天郑勇是在萧的家里过夜的,萧也是 单身女人,要想成事也便宜,成年人的游戏跟吃饭抹嘴一般,不用负责任。不过此 后郑勇向她要了很多证件:户口本、身份证、大学毕业证原件和复印件,还在档案 馆调取了她的档案。编制问题如果解决了,她也算放下了一块石头,起码自身条件 强硬了一些。南翔再向她说滚的时候,她不会太过恐慌,至少工作是固若金汤了, 不会失业,生病有单位管,买房有高额公积金,离婚了,她跟妈也不会饿死,佳佳 是不会跟她的,她也没打算争取,有婆婆在,就算南翔给她讨个后妈,也不会欺负 到佳佳头上。这些年,竹山区一直在嚷嚷编制管理问题,要自收自支编制回归自收 自支的单位,竹山区几个自收自支的单位都快垮掉了,而且那些单位带着经营性质, 业务需要你去跑,拉得钱多挣得就多,拉得钱少挣得就少,拉不来就一分钱也没有。 哪有全额拨款的编制舒服,每个月的工资福利奖金都雷打不动。这个稀烂的社会既 然要把劳动人民分成三六九等,是人就得往高处挣。 书面的材料该交的都交了,剩下就是运作关系了,这得需要钱,数字是十万。 郑勇在床上跟她说起这事时,手里还握着秦玉朵的乳房。秦玉朵不做声,只拿两只 眼睛盯着他看。她在心里冷笑,他居然开口找她要钱。郑勇点了一支烟,说,十万 块啦,不是小数目啊。秦玉朵一把扯过毯子,重重地翻过身去。 郑勇徐徐吐出一口烟说,想起我一个老堂伯,当年是锅炉厂一个临时工,九几 年的时候花了三万块钱买了个编制,上班才两年就下岗了,三千块钱买断,连本都 没有收回来。郑勇又说,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你下死力以为挣来了一根万年桩, 转眼不过是朽木,有时候真觉得命运不是我们说了算,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我 们,在这个社会里,我们都不过是人家摆布的棋子。 秦玉朵又将身翻了过来。她从这番话里听出他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对这个社会 信心不足,他跟她一样没有安全感。 郑勇叹了口气,说,人命如草芥,自生自灭。我明天就给姓萧的转十万过去, 让她去操作。咱们都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着,便一把盘起秦玉朵,让她骑在他上面, 他们带着世纪末情绪疯狂来了一次。事后,热汗涔涔的郑勇搂着秦玉朵说,你干脆 离婚跟我吧,我爱你,也需要你。 秦玉朵还是不做声,但是内心还是有种慰藉。这事她也不是没设想过,但毕竟 有孩子,她还是想给佳佳一个完整的家,离婚这事她只是强烈地考虑过,但真要她 走那一步,她还没有那胆量。秦玉朵说,你也不避嫌,竹山区最忌讳领导跟下属裹 不清。 郑勇说,你要真有此心,我可以申请调动,平调到别的局。 秦玉朵说,没哪个局的局长能比“坏保局”局长更适合你。 郑勇一愣,继而大笑。说,明儿就喊人来换招牌。“坏保局”,有意思。 有时候想想,秦玉朵觉得她跟郑勇之间更像是一笔交易,她以身体交换编制, 这跟妓女没有区别,她甚至偏激地觉得这世上所有女人都是婊子,所有男人都是嫖 客。这是一个充满很多肮脏分泌物的世界,体面与尊严丧失殆尽的世界。 一连几天,南翔都有加班,回来得非常晚。秦玉朵也懒得去过问。她也曾查看 过他的手机和QQ,把每一个最近联系人的聊天记录都翻开看过,不是没有蛛丝马迹 可寻,那个叫北飞的就很可疑,名字取得就有逼宫的架势,南翔北飞多他妈匹配的 一对,头像是露着肩背的艳妆女郎,妖冶性感,是南翔喜欢的那个型。她称南翔为 阿郎,阿郎,白天木目心,夜里木目心,阿郎,西边有个女,都是些火星文,不知 所云。后来,她突然想到那是阿郎,想,阿郎,要。想什么想?要什么要?秦玉朵 登时气往上撞,血管都快要涨破。瞅准机会,她再去翻查他的QQ记录时,却发现那 个北飞没有了,就此木目心和西女成了一桩悬案。经了此事后,她也懒得去答理这 些了,看见了又怎样?奈何不了,你只能磨砺自己的双眼,要让这眼里能活活容进 沙子。 今天南翔回来得倒是很早,五点半就到屋了。秦玉朵到门口去给他递拖鞋,却 被他一手扒开,力量很大,差点撞到鞋柜的拉环。秦玉朵朝他脸上望去,这才发现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神情阴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脚上的鞋子蹬了两下 没蹬掉,索性脱下直接向窗口扔了。那是双新买的牛皮鞋。秦玉朵将手里的拖鞋放 在他脚边,他同样捡起扔了出去。秦玉朵蓦自心虚,难道自己的事情他抓到了把柄? 她仔细想了想,QQ不存在安全隐患,因为她压根就没加过他。难道是手机?应该也 不可能,她早就跟他说过,下班后或者周末在家时,他不得跟她发信息不得打电话, 他们从不在手机里互诉衷肠,情话绵绵,同在一个单位,情感可以当面传递,手机 也不会暴露什么问题。如果真是被他抓到把柄,他不会像这样给她摆脸色看,直接 就制裁她了。秦玉朵宽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跟做贼一样,只要听到警车响,就 会自乱阵脚,很多小偷都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 妈在厨房做饭,回锅牛肉的香气从门缝里溜出来,四处飘散,妈放了很多干椒, 喷嚏一个接一个的。妈也在讨南翔的好,知道他爱辣。书房的门与婆婆的门是相对 的。此时都紧紧关闭着,她立在这阴影里,仿佛置身于囚牢。她胆怯又愤然。她小 心翼翼敲着书房的门,说,南翔,吃饭了。南翔,饭好了。 菜已摆好。妈也帮着秦玉朵叫,南翔,快出来吃饭,妈做了你最爱吃的回锅牛 肉。 母女在桌边等了一会儿,南翔才从书房里出来,上桌就捡了筷子吃,也不跟妈 打招呼。秦玉朵正欲跟他理论,被妈丢过来的眼神给制止了。三人在肃静中吃着各 自的饭,秦玉朵觉得餐桌上面压着一团乌云。妈添饭去了,“嘭嘭嘭”饭瓢敲着锅 胆的声音破了这静,令人头皮发麻。南翔手里的碗朝桌上一蹾,筷子一摔,起身还 掀倒了一把椅子,然后书房门“咚”一声震得房子都在打颤。 秦玉朵气极,大叫,姓南的,你什么意思?抖你娘的什么威风,操你妈的王八 蛋! 妈立在厨房的大理石台前,一手拿着饭碗,一手捏着饭瓢,一副目瞪口呆的表 情,脸色煞白,如惊弓之鸟。秦玉朵说,别理他,他神经病,吃饭。妈转过身,把 碗里的饭倒进锅里,轻轻盖上锅盖。然后就这样立在台边上。看着妈的背影,秦玉 朵心如刀绞。她看见妈伸手往脸上不知是眼睛还是鼻子的地方擦了一把,妈一定在 流泪。 秦玉朵跑过去拧书房门,拧不开,便拍打起来,叫嚣着,姓南的,你给我出来, 给我妈道歉,你今天要是不道歉,我他妈跟你没完,王八蛋!我他妈受够你了。 朵!妈叫住了她。妈说,不要吵他,去洗,洗了睡觉。明天还上班呢。他不跟 你开门,你叫死也没有用。 秦玉朵还不能确定南翔是不是真抓到她什么短处了,所以一时忐忑不安,不想 把事情闹大,可是碍于妈在此,她又不能不闹腾一下,她不能让妈觉得她在这个家 里是软弱的,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她被抵到了悬崖上,有身处绝境之感。听妈 的话她洗了个澡,喷头的水射向她的时候,她仿如中枪,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在水 雾缭绕的淋浴房里,她环抱自己,她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她实在没有力气往前活下 去了。她觉得她的人生像戏台上大号的凤冠霞帔,光闪闪,千斤重,为了穿出合身 的效果,得时时架着端着绷着,撑得好辛苦。 等到转钟时,南翔才回到卧房来,席梦思的弹跳惊醒了迷糊中的她,即刻她的 头部便是一阵锐疼,南翔揪住了她的头发。秦玉朵气极,怒道,你干什么?南翔冷 冷地说,到上面来。 快点! 秦玉朵被头顶巨大的疼痛所迫,不得不屈服这种屈辱的命令。 脱! 秦玉朵挣扎着。南翔却一把扯下她的睡衣。秦玉朵厉声道,你干什么?疯了。 南翔扯着她的头发按着她的头,把她缓缓推向他的下体。 不!秦玉朵誓死不从。 南翔提着她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拽,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大骂道,臭婊子养的, 你跟别人连车震都玩过了,千日万捅,在老子面前装贞洁烈女?臭不要脸的娼妇, 贱逼。 天啦!秦玉朵心里一惊,像塌了一座山,顿时万念俱灰,脑子一片空白,再也 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只觉得冷,像是冻了凌,寒气逼进五脏六腑,她止不住地哆嗦, 连牙齿也发颤。她到底被人算计了,这么隐秘的事,不是当事人亲口说出来,旁人 如何知晓,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侵占了我,还要把我置于死地吗?这个在枕边说要 娶我,爱我需要我的男人,为我出十万块跑编制的男人就这么玩弄我。秦玉朵气绝。 她想,今晚要是被打死了,我要变成厉鬼,我一定要把姓郑的王八蛋碎尸万段。 秦玉朵被南翔一脚踹到了地上,头撞在衣柜上,钝钝的麻木感过后是尖锐的疼 痛,那疼立在每一根神经上,但秦玉朵没有叫。她怕惊动了对门的妈。她不能让妈 知道她偷了人,这是作为一个女人最不堪的羞耻,是辱没门庭的丑事。 南翔打红了眼,拳脚并用,各种污秽肮脏的字眼兜头盖脸地泼向她,她不做任 何反抗,只求速死。这时,房门打开了,蜷缩在地的秦玉朵看见妈立在门口。妈看 见她的女儿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妈惊恐万状,两条腿筛糠般抖动。你!妈的胸部一颤一颤的,她一把抓住南翔 的衣领,用刚刚痊愈的右手响亮地铲了他两个耳光,畜生,你个畜生。妈把秦玉朵 从地上扶起来。秦玉朵扑在妈的怀里放声痛哭。秦玉朵说,妈,我没脸见你了,你 让我死吧。 死!阎王不要你的命,谁能叫你死!妈恶狠狠地问南翔,怎么回事? 南翔说,你养的好女儿,偷人养汉的好女儿。 妈把脚往地板上一跺,恶狠狠地说,她偷人养汉你看见了?拿奸拿双,她跟谁 了?是你赤条条地活捉的?狗畜生,听别人几句谗言,回来打老婆出气,还你娘的 公务员,国家干部,你今天有种你打死她。妈上前将南翔的手捉住往秦玉朵跟前送, 来呀,打呀,怎么不打了,打死了算了。 南翔的气焰明显矮下去了。理一屈词就穷,嘴角蠕动了半天,也没放出个屁来。 最后一屁股塌在床上,脑袋如遭了闷棍似的耷拉下来,一脸颓然。 这一仗,她赢了。 走,跟我睡。秦玉朵被妈牵着去了客房,她在妈的脚头坐到天亮才躺下。 这一躺躺了三天三夜。南翔也没回来,给她打过电话,她没接。郑勇也打电话, 三天打了足足六十个电话,秦玉朵一个都没接。看见这俩字她就有痛彻肌理的感觉, 就会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一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是最刻骨铭心的背叛和欺骗。 第四天去上班。她径直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看见她来,郑勇迅速支走了其他 人。关上门后,他一把搂住她。连声问,你怎么了?我这几天都要疯了,我想死你 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真是太折磨人了。忽然,他怔住了,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松开秦玉朵,发现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再看自己的腹部,血已经染红了衬衣。 郑勇用手捂住刀口,惊道,你! 秦玉朵紧咬着牙骨说,这种不堪的事你也敢说出去,你让我死,我也不会让你 好活! 郑勇扯下一卷卫生纸按住血口。说,我不是要你死,我只是想你离婚,我要娶 你。 呸!你是觉得为我出了十万块钱,不想出得那么冤枉,若我做了你老婆,你大 概就觉得这钱没白出,是不是? 郑勇说,这难道不好吗?你马上就有竹山区财政全额拨款的编制了,在我调去 别的局之前,我还要提拔你当办公室主任,晋升你为科级干部,我什么都为你谋划 好了,我对你是真心的。 秦玉朵说,但我不会原谅你对我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你去死吧。秦玉朵转身 离去。她知道他是死不了的,刀口并不深,只是要受些疼痛而已。她也知道,那一 刀捅下去,她在局里甚至竹山区都待不下去了,可是她必须要给他以教训,三天三 夜的思量,她想好了,这一刀必须得捅下去,这丧失殆尽的颜面,能挽回多少是多 少,如果要选择活下去,一点可怜的自尊比金钱更有意义。编制也不会要了,这种 背后运行的不能见光的事一旦捅穿了,黄金也会变成一坨屎,会恶心她一辈子。她 再贱,也没贱到顶一脑袋屎在茅坑里苟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