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程庄的老辈人常说:“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赛耕牛。”农历二月二前后 阳气回升,大地解冻,闲了一个冬天的农人,就该考虑考虑这一年的农事了。为了 祈求丰收,每到二月二这天的早晨,女人们就会从锅底下取一筐草木灰,用小铲子 端着,震动着手臂,在院子里画出一个个圆。她们不管这叫“圆”,而是管它叫做 “粮仓”。她们往往是一边围一边唱:“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围 好粮仓,就会抓来一把粮食,撒在粮仓里面。有时候,为了象征一年的丰收,还会 故意撒出仓外一些。孩子们呢,对围粮仓不感兴趣,他们在这天最盼望的是吃炒豆。 炒豆是在几天前把黄豆用盐或糖腌了,晾个半干,再放在事先筛好的沙土里翻炒。 这种炒制方式,是够古朴的了;现在也有人嫌麻烦,用建筑用的黄沙代替。炒到豆 子“啪啪”作响,皮儿开了花,咬在嘴里又酥又香,才算大功告成。这种豆子人们 也不叫它“炒豆”,而叫“炒蝎子爪”。大约是惊蛰以后,百虫俱出,取这个名儿, 是希望能够祛虫除害的意思。当然,说了这么多,二月二真正的主角,还是耕牛。 程庄的农人,每到这天,都会在黎明时分用鸡蛋、红豆、麦仁、小米煮成稀粥喂牛。 喂完了牛,各家男人还会牵着它们到马庙镇集市上比赛。这里说的比赛并不是电视 上演的斗牛(那种残忍的活动,不要说让农人参与,就是看也不忍心看),而是都 把牛拴在树上,让大家围着观看,评比谁家的牛健壮俊美。那个场面,一群农人围 着一头牛,从牙齿到皮毛,从走路到吃草,从身段到精气神儿,细细地褒贬,倒像 是观看一场乡间的选美比赛。 这年的二月二,程东升上午牵着自家的“大黄”去镇上赛了耕牛,下午就让镇 派出所王所长请到办公室去了。他走进所长办公室的时候,王所长正黑着脸,一言 不发。一瞅所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程东升心里就开始打起鼓来。因为他并不是个 普通的农户,他还兼任着程庄的治安员。他瞎琢磨着,难道是村里的治安出了啥问 题?这段日子,他每天都在村里转悠,没听说谁家丢了鸡少了羊的啊。要不就是自 己做错了啥?是的,他刚才是在跟那些合同民警一起打牌,而且还输了三十多块钱, 贴了一脸的纸条条。他们打牌虽然也来点儿钱,可玩的不大,且说好输掉的钱最后 都拿出来一起喝酒,这不能算赌博吧?再加上那些合同民警都是单身,没有家属, 平常枯燥乏味的,打个牌也就是消遣消遣,领导还能为了这个计较?王所长平日爱 开玩笑,不管见了谁一般都先说两句笑话,活跃活跃气氛,从来不像今天这么严肃, 这更加剧了程东升心中的紧张。正疑惑着,王所长从老板台后面出来,一句话没说, 伸手就往他兜里摸。 “所长,不要耍了,”程东升一边挣脱,一边捂住了自己的衣兜,“今天的钱 是老婆大人让我出来理发的,你给我拿走,回去可没法跟你弟妹交差。” 这天下午,程东升原本不打算再来镇上了。上午已经牵着牛来了一趟,腿有点 儿累。过了中晌,他想在家里眯一会儿。可是,他的女人玉芝说:“二月二龙抬头, 男人都讲究理理龙头,图个一年的好兆头。你的头发过年后还没理过,咋不去镇上 理理哩?”理龙头就是理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说法:二月二这天理 理发,能够保佑一年顺利,发财。为了图个吉利,他觉着不妨就去理一理,便骑着 自行车到了镇上。到那儿才知道,选择这天理发是十足的失策。他连走了好几家理 发店,都是人满为患。最后,他进了一家理发厅,坐在那里排号。他抽完了两支烟, 看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自己,便溜达着到镇派出所去了。他算是派出所里的编外人 员,跟那里的人混得熟络。他想去坐一会儿,喝口水,然后再回来理发。他到那儿 的时候,几个人正在打牌。他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别人的怂恿,坐下打了起来。 打了几局,就有一个人匆匆地跑过来,说王所长在办公室等着,让你赶快过去。 掏兜儿是大家平时审问犯人前的一道程序。如果是个小偷,这就算做搜身,搜 到的赃物就是罪证。其他类型的犯人呢,也可以从心理上给他一个震慑。但是,除 了对犯人,大家在平日如果想宰谁一顿的话,也爱用这一招。把他的钱洗劫一空, 然后簇拥着到街上下馆子。王所长不但从不阻止,还带头这样干过。这下子,东升 心里反倒有了底。他松了口气,心说原来所长的严肃是装出来的,他是在跟我闹着 玩儿。 王所长劲儿蛮大,说话间,已经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跟一块手机、一把钥匙 “哗啦”扔到桌子上,抽身回到了老板台后面。 “坐吧。” “所长,莫跟俺耍了!” “还蛮镇定的!程东升,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真没发现你有这个爱好。” “啥爱好?” “还用提醒你吗?今天上午回家的路上,你都干了啥?” 程东升心里说,莫非那件事儿让所长知道了?如果是那件事儿,我可能就要受 到所里的奖励了。即使没有物质奖励,至少也是口头表扬。在过去,所里谁拿了奖 金,大家都会让他请客。王所长刚才掏他的钱,看来,得到的肯定还不仅仅是口头 表扬。 上午,他牵着自家的“大黄”回家,走到半路,又碰到了一头牛。那牛有些茫 然地站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地下的草。他养牛养惯了,遇到牛就感到亲切, 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看牛的时候,牛也抬起头,朝他“哞哞”叫唤了两声。他 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他一回头,发觉那牛正在不紧不 慢地跟着。他一站住,牛也站住不走了,还有些怯怯地望着他。他往地下一看,拴 牛的缰绳还在下面耷拉着,沾满了泥。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头走丢了的牛。他正诧 异着,忽然觉着这头牛有些眼熟。他仔细瞅了几眼,难怪眼熟,它就是自己村的, 是程大力的。程大力的牛腚盘上有个椭圆形的疤,小时候也就跟个豆粒儿差不多, 后来就长成了一个鸡蛋。这个疤的来历,程东升比谁都清楚。这头牛是他家的那头 母牛下的犊子。那年,那牛一共生下俩犊子,这一头跟另一头相比,特别爱睡觉, 所以小名叫老眯。在一次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被邻居家的公牛用角顶了一下,就落 下了个疤。 程东升喊了两声老眯,老眯就听话地过来,让他牵着回了村。他牵着大黄跟老 眯走到程大力家门口,却没想到,程大力家铁将军把门。这让程东升有些为难。把 牛先牵到自家牛栏里去跟自家的牛拴在一起吧,牛肯定要吃料,白搭两筐草料有些 不划算。这时候,他看程大力家的牛圈就盖在院墙外,所以,便径直把牛牵到牛圈 里去了。把牛拴在那儿,他便牵着大黄回家了。他怕那头牛再跑丢了,还多拴了两 道。临走,那牛还抬起脸朝他笑了笑,似乎想表示感谢。他也朝它摆摆手,说了声 再见。 莫非程大力知道他干了好事儿,给镇派出所送了锦旗或者写了感谢信?是的, 他牵着两头牛回家的路上,很多人都看到了。杀猪的程新河,在镇上卖完豆芽子回 家的程相强,还有经销点上的程秀峰。他们肯定把这事儿告诉了大力。想到这儿, 程东升心里说,这个大力,没想到还这么会办事儿。在他看来,送面锦旗,那可是 比提着猪头到他家里感谢还有意义。 为啥这么说呢?因为他这个治安员,算是公家人又不是公家人。他不像镇上的 合同民警,能穿着警服开着警车到处巡逻,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他一直想有个机 会能升一格儿,成为合同民警。他老婆玉芝也劝他勤到所长家里坐坐,提提这个意 思。他总觉得平白无故的,这话不大好提。今天如果真成了典型,凑这个机会,似 乎就可以跟所长谈谈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便美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