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沿铁路向东不远就是灰蒙蒙的铁路货场,地广人多,货也多,有从东北发来的 白松和工字钢,从西边发来的晋煤和重油专列,从南方发来的风力发电机组和从东 边来的铁矿石,大都在此停靠,喝喝茶,加加电,继续赶路或由此地中转。因此, 货场内集中起各种拖拉机、装卸车、长途半挂和集装箱长拖车,人们把货物挑装上 汽车,再由公路运至附近各省。从职业上讲,货场的装卸工和水泥厂的一样,无非 是装和卸的重复过程,不过,这里的活儿更体面,更干净,收入可能更高,红莲不 明白为什么厂里的那些工人不能到这边干活呢。后来她明白了,重要的不是人多少, 做什么,而是工作本身。假如有一天她不干了,照样会有另外的人顶替她,既然这 样,她又凭什么替他们操心呢——无论怎么说,这个地方缺的不是工人,而是工作 机会。几乎是躲避似的,每次红莲总是急匆匆穿过铁路,对货场上的人视而不见, 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经过那件事之后,红莲相信自己变得成熟了,她不再去无谓 地接受什么,哪怕是一次小小的心情波动,她变得和他们认为的那样:冷漠,孤傲。 其实内心深处,她知道她所期望的事实依然没有发生,或许在这儿,它根本就不可 能发生。可越是这么想,红莲就越变得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虽然同事们没有当面 议论,但她能感觉得到。有一回二舅暗示她注意一下周围的影响,不要把同事关系 搞得太僵,至于发生了什么,二舅知道红莲不会告诉他的,可是,她不能因此丢掉 工作,现在厂子改成了私有化,老板随时都能叫你卷铺盖走人。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之前,二舅劝告外甥女学得聪明一点儿,别让别人拣到话柄。接着,二舅假装无意 似的,提到了陈革。红莲一听心里就火了,原来陈革背地里把她说成是他的女朋友。 二舅似乎不太相信红莲的话,他说有人看到你们俩经常到河边约会。红莲坚决否认。 二舅说,那你们一块儿在河塘边是什么意思呢。红莲一时语塞。红莲至此才明白, 原来清清白白、无缘无由的事,厂里已经传播得面目全非。第二天一上班她就去找 陈革,当众质问并奚落他。第二天陈革向她道歉,这事才算告一段落。从此之后, 红莲没再答理过陈革。而就在同一天,大概下午四点钟左右,红莲从农贸市场买菜 回来,经过铁路货场时,有人在背后喊她的名字。红莲的心思仍纠缠在刚刚发生的 事情上,听到喊声,本能地刹住单车,却像个盲人似的望着雾茫茫的货场,循着声 音,一个穿着对襟短汗衫,好像被钢丝绳拧过的瘦个子向她走来。红莲搜索着记忆, 空空的像喝干的碗底。这人却微笑着,亲切地像遇到老同学那样冲她招手,地上散 落着尖锐的细石块,阳光里混合着燃油、化肥、除草剂和不知名粉尘的气味。瘦个 子微微斜身,脚掌踩着石块发出咯嘣声,他好像被阳光烫伤了,咧开嘴,咝咝地吸 气,一边亲切地微笑:“换新车子啦?这么久没看到你,我还在想——” “……什么?” “你不认识我了?” 红莲突然意识到她不应该停下来,这个装卸工模样的人只是找理由和她套近乎 罢了。她松开车闸,右脚踩上车蹬准备走,对方却一步抢在前头,拦住说:“你真 的忘记了?” “你让开,我不认识你。” “你忘了?我给你修过车呢,这人,怎么说忘就忘了呢……” 红莲车把一扭,车胎压得白石吱吱响,再猛地一蹬,车子朝前冲去,那人见状 只好闪到一边,迷惑不解地:“喂!你叫红莲是吧?我知道,你忘了下雨天……” 红莲骑车迅速离开,心绪乱如麦针,听不到对方说了什么,也不想听,她现在 只想赶回去梳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上午十一点,陈革由几位同事簇拥着走进 食堂,令她气愤的是,陈革不像在道歉,倒像在众人围观下表演的一场相亲节目。 观众席上也包括红莲的三个同事,他们眼中也都隐含着某种妒忌似的甜甜地微笑, 而焦点就是舞台上的红莲和陈革。众人的围搡已经把她推到了陈革面前,简直像闹 洞房。红莲脸色绯红,脑子里车轮滚滚,笑声如汽笛侵来,陈革的话她根本没听到, 她只是透过窗户看到有人拿着饭盒来打饭了。片刻之后,这里的景象将更加壮观, 而与此有关的谣言和传闻更不知走形到什么程度。后来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甚至 跳到凳子上引颈观看,红莲害怕,黑瞳里充满黑色的愤怒,周围一片白晃晃喘息浮 动的人脸,她只想躲开逃跑,也不知谁嚷了句什么,大伙儿齐声哄笑——那笑声就 像削刀一下下划着红莲的脸,令她流出屈辱的泪水。突然,她像受到炮烙似的尖叫 一声,双臂护胸,用身体拨开众人朝外跑。不过,有人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一点,直 到红莲跑出厂门大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纷纷惊慌起来。“哟,可别出人命!” 这一句忽然就在人群中爆炸了。 厂门外,红莲抹着眼泪,扭扭捏捏又笨笨拙拙地跑着,她的身后,一伙人大呼 小叫出现在路上,目标直指池塘。 陈革并不是跑得最快的人,但是他跑到了最前头——因为别人边跑边减速,他 们可能意识到归根结底这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假如有人追究,影响到自己就犯不 着了,所以,很多人出了厂门就停下脚步,或者慢慢朝前走,摆出一副眺望的姿势。 说到底,他们只是观众。红莲跑到池塘边停住了。周边冷清清的,清亮的塘边一个 老头在捕捉野生黄鳝,用一种带弯口的长柄铁钩搜索着草丛里湿漉漉的洞口。远处, 越过摇摆在风中的蒿草尖,她看到河塘对岸一家精细化工厂的复合框架已经搭好, 冒着白光的烟雾从一支乌黑的烟囱里慢吞吞地溢出,显出食欲不振、心情不佳的样 子。它从南方搬迁来不久,不顾疲劳,下月又将投产,红莲记得这是陈革当初告诉 她的,而现在,陈革在身后喊她,红莲觉得忽然之间站在未来回忆过去一样,眼前 的一切变得虚幻起来,良久,她才想起抬手擦拭眼泪,沿着原路慢慢往回走。 经过陈革面前,红莲说:“你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你不值。” 按规划,除了那家化工厂,其他几个厂都要陆续迁移过来,池塘将被填平,树 木被砍伐,农田被圈成厂地,用不了多久,这儿就会变成西郊工业区。不过红莲认 为这些变化对她影响甚少,她的生活依旧和从前一样。前几天她接到一个同学的结 婚请柬,热闹闹的场面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回家睡了一下午,日落时分醒来心里只 觉得凄凉,晚饭时接到陈革一条叽叽响的短信,又是道歉,红莲想都没想就删了, 这样的短信陈革几乎天天发,她始终一个字未回。夜里雨淅淅沥沥的,红莲倚在床 上听MP4 ,凌晨两点才睡,第二天起来身子发沉,勉强喝下几口热粥就上班去了。 天上仍飘着雨丝,雾蒙蒙的看不真切,桥洞里沉了一夜的积水,红莲把车推到铁路 桥下,望望无休止的阴云,叹口气,将车篮里的链锁和塑料袋里的高跟鞋挂在前把 上,抓紧前后大梁,沿着无数人踩出的泥坑拾级而上。雨丝斜斜地吹在脸上和红色 的雨披上,她不敢松懈半分,努力稳住身子,把前脚踩实了,后脚才敢跟上来。一 下雨,她都习惯性穿上旅游鞋,以防上下坡时脚滑跌倒。他耳边似乎传来“嗨嗨” 的声音,她不敢分心,喘着气,一步一步攀到钢硬的铁轨上,越过铁路还剩半截, 她松开手,让单车骑在铁轨上,自己可以松口气。“嗨!”她听到有人朝她打招呼。 正左顾右盼呢,一个人影忽然从一团浓雾里钻出来,跳到她面前。“嗨!我来帮你。” 红莲认得。他穿着蓝牛仔裤,手插在裤兜里,脸上布满水滴,几绺头发被雨淋得贴 紧在额头,他透过湿淋淋的头发冲她微笑,伸出浅红的舌头,舔了舔嘴皮,咝咝地 用鼻孔吸几下,然后得意地吹出几声口哨,把裤兜里的手拿出来,试图来搬自行车。 “你做什么?”红莲吼起来,一把抓起大梁,噔噔噔地走下坡。到了坡底,后轱辘 一着地,她不顾什么高跟鞋和锁链了,骑上就走。假如将前前后后联系一想,红莲 猛然发现,铁路货场的这个人自从出现后就一直隐蔽在某个地方,窥视她,观察她, 找机会接近她。这个发现让她惊愕万分,尤其在她和陈革的事发生之后。无论对方 出于何种心思,红莲只会对这种近乎下流的举止感到厌烦。一到地下道,她惊恐万 分,面戴口罩,心跳如奔逃的小灰兔,那人远远站在钢筋铁架桥上,似临风俯冲的 雄鸟,哨声尖锐。尤其加班的晚上,红莲央求李大姐无论如何陪她一块走,她不敢 告诉家人陈革的事,父亲没有当面责备,只拿眼神剜她,她相信风声免不了传到他 的耳朵里,或许二舅和母亲交流过,父亲自然参与,他们引而不发在红莲看来是要 采取更直接的措施。有一次她无意中听说保卫科正打算辞退陈革,果真如此红莲又 感到非常内疚。毕竟,陈革没有伤害她的心思,他只是编造了谎言,近乎开了个玩 笑。至于道歉,红莲依稀记得那些频来的短信,这些天她仔细想过,当着那么多人 的面陈革可以做到无所畏惧,起码可以证明他的心诚,只不过在家长看来十分幼稚 可笑罢了。其实,隐隐约约的,红莲觉得自己在内心深处已经原谅了陈革。陈革的 表演让她得到另一种满足:被人重视、因拒绝而获得的荣耀。这么一想她又为自己 感到可耻,不过它确实存在过,哪怕是一闪而逝,仅止一个念头。红莲试图说服自 己不要这么想,假如原谅了陈革,那错的又是谁呢?难道是她自己吗?而现在,正 当她烦躁不安的时候,另一个人又侵入了她的生活。她对陈革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而那个人,她感觉就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却无时无刻不浮现在她纷乱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