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是在这个秋天我走进了一个属于秋天的世界。他是几乎完美地存在于现实中 的人,成熟得像秋天一样了。他住的是他们单位新修的宿舍,算得上是很好的房子。 楼房布局流畅,视野开阔。楼前还有一个庭院,时常被锃亮的大铁锁锁着,院子里 的草很浅很密,一年四季颜色都在变,踩上去感到浑身轻松。我在附近租了房子。 为了我能画那棵榉树,芥老师得到园丁许可配了一把钥匙,使我可以随时进去。它 生长在院子平面的黄金分割点上,从任何角度看都呈现出最美的姿态,配合其他景 物都能使画面具有天生美感。世间万紫千红,庭院花花草草,都无法阻止我对它的 偏爱。它很孤单,很高,很瘦,却向天空尽情地伸出枝条。风一吹,椭圆形的黄叶 就纷纷飘在空中,像一个个梦。芥老师也会在榉树下创作,画板就在树叶瑟瑟的影 子下摆放着。我不停地调色,终于把这些树叶飞舞的颜色找到了。 清晨的风吹了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那张干净简单的床上。一切都是完好的, 睡眠中衣服也都在我身上,我舍不得脱掉,它们因我而美。然而旅馆老人告诉我住 在隔壁的芥老师天刚亮就走了,他说他要赶时间找到那个工厂,还说让我醒了就回 去,不要等他。不。我要去找芥老师,为什么他要孤零零地去找那传说中的什么工 厂? 跑啊跑啊,到了森林深处。我跑累了,坐在榉树下。就是这样。抬头看着这棵 榉树,怎么和芥老师庭院里的一模一样。燃烧的树叶纷纷扬扬,梦一样坠落,都是 我调试出的颜色,也是我描画过的叶脉。这一定是幻觉,因为连我和芥老师也不是 一模一样的。我拾起那些叶子仔细看着。 秋天的色彩越来越浓,让我以为将我永远调试不出这些颜色。白天我穿行在密 林里,晚上睡在避风的林子深处。凭着树顶刮过的风声,我能判断出风的方向。就 在干粮吃完的第二天我饿得快倒了,还是艰难地走着。捋了大把树叶,细心地嚼碎 了,和着唾液苦苦地咽了下去,我又有精神了。阳光从树缝中刺了进来,掠过一棵 棵高大的树影,我看见了地上的身影还是那样单薄,但的确是我的影子。树林越来 越稀疏,眼前有什么在闪闪发光,耳边响起了凛烈的风声。我继续走着,天啊,工 厂真的出现了。我听到的声音是木材被机器疯狂切割辗压发出的呜咽。阳光照在一 排排木板厂房的屋顶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一些赤膊男人正在搬运堆积如山的原木。 这些原木没有百年是不可能长这么大的。 我对一个在收拾木屑的老人搭讪。老人停下来抬头看着我,正要费力地弄懂我 的意思,旁边一个监工模样的男人转身逼视着我们,一脸的暗色使他的凶相增添了 几分,还拿着木棍示威地向老人伸了伸。他随后向我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记者。我 说不是。 他狐疑地看了看我说:“好吧。你走吧,我们不欢迎记者。昨天这里来了一个 记者,我们好好地修理了他一番。我最恨的是他的眼里有我妻子的模样!”我直觉 到了什么,并看出这是个违法的木材加工厂。我问他记者走了没有。干什么?他警 觉道,一触即发的暴怒。我说找不到出去的路,要是能找个人结伴就好了,还有就 是我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说着,我头昏眼花,感到饿得站不稳了,陡地倒在地上。 男人端给我一碗稀饭,轻声说:“喝了它。你往北走,很快就可以走出去的。这里 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但我相信你。”我点了点头,决定先走出去再说。眼睛闪动 着愧疚的柔情,他嗫嚅地,我还是听清了:“没来这里的时候我有个女人,她长得 和你很像,可是她不在了。” 我走出森林后,在小站上了火车回到城市。我去了芥老师工作的单位,很快工 厂就被查封了,木材被国家接管,并且停止了砍伐。 在院子的榉树下等芥老师回来,我又搬出画板调试颜色。秋天就快消磨殆尽了, 画板上调出的不是任何一种金黄,居然是一片鲜红。痛得颤栗的我站立在画板前的 身体流出了大量血液。每个月我都会这样。这提醒我是个女人,也使我时常想起我 内心锋刃的双亲。如果老师不回来,他都将不知道这些了,而我对他也知之甚少。 真是的,他是我生命中不那么匆匆的过客,却和他只谈得了艺术和相关的东西。对 于其他我想开口,在他匆忙的时间和话语堡垒里都显出很不适宜,这性格差异的虚 拟栅栏因他而真实存在。但我还是等待,我甚至希望他回来后让他替我生存,替我 痛苦,替我表达,我宁愿化作虚无。这样颠倒地有求于人已是习惯,就像飞蛾扑火。 因为我冷得太早、太久了。我获得过一些回应,相比起求人的消耗,可谓竹篮打水。 我疼痛地站在这里,看着面前冰冷的画板和单调的草地,我用劲握住坚硬的画笔, 感到虚无的悲哀和淹没的覆灭。 第一次来那个的时候,红色的东西染到裤子了。我不告诉母亲,宁愿她对我一 无所知,因为她老爱唠叨邻村那个健壮的小伙子是如何经过我家门前的。她一生唯 一生动地表演着他那戏剧性的动作,用小眼睛里灰蒙蒙的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 欲言又止地说:“真是只丑小鸭。”我像个为她提供这点谈资的熟人,记忆中她几 乎没有对我的其它事情表示过关注。那是个深冬的下午,风呼呼地打着滚,将冬天 的阴冷贴上土墙,我们冻得咬紧了牙齿,就连墙角的柴禾也直摇。村庄颤抖在寒潮 又一轮的袭击里,却没下雪,土里出现了少见的干旱,维持温饱的收成将成为泡影。 母亲坐在屋檐下补袜子。猫咪在我腿间绕来绕去,时而绷紧身子,摇着长长的尾巴, 用脸蹭我的脚。那时它小小的,毛色并不闪亮。我悄悄拿了点母亲的卫生纸,血液 浸透了被羞涩煎熬着的它,但我不能殷勤地换纸。为了镇定,我将父亲吩咐喂食猪 的健胃药片放在桌上研磨。我喜欢把事情做得高效又有创造性。将磨成粉的药混合 在猪食里,猪吃起来会毫无察觉,就能把药没有痛苦地吃下去。几颗白色的药片呈 一字排列在桌面,用搪瓷汤匙紧压住药片平面,将力气倾注于压强中。然而第一片 药还没有成粉,猫咪忽然跳上桌,将药几下舔进嘴里,眯了一下眼缝就吞下了。我 又急又怕,伸手就要打猫咪。它却呜呜地边跑边叫,身上还冒出了一股白烟。我追 过去,猫咪在院子门口倒下了。我们熟悉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喜欢看着对方瞳孔中 的影像在凸面上变化着大小。睡觉时它喜欢钻进蚊帐来挨着我的头,我就在它的呼 噜声中达到更深的睡眠。怎么舍得打它,我的手垂了下来。它随即站起来,在我的 脚上蹭了又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