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黑了,父亲干完山上的活回来,那根用来教训猪的木棍就伸到了我面前: “看老子把你弄去喂猫!”他的身子微微地抖着,声如惊雷划破初临的夜幕,眼睛 黑白分明地闪动着将置人死地的冲动,猫咪吓得跳上了屋顶。必须要说话,我蚊子 样小声地说:“是猫咪自己抢去的。”“你把猫给我宰了,把药找出来!”配合他 容易激惹的凶相,手中的木棒发抖了,高高地举了起来。我经常因为他对我干活的 些微不满被叱骂,不过还不曾打过我。这棍子很粗,有节疤,有的地方发亮。它打 到猪背上时,猪往往后退地跳开,瞬间变得乖顺了。不舍得使狠劲,他打它们时带 着爱的恨。但父亲不会疼惜我的,我知道。我快死了一样害怕,疼、那棍棒下的疼 会不会死人?一瞬间,我觉得那初访的亲戚使我被电击了,疼得我站立不住。咚的 一声,有东西倒了。不是我,是我那还没停止缝补的母亲。几只猪嗷嗷地叫着饿了。 父亲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向猪圈走去,把棍子扔了。我过去喊母亲并扶起她, 她才叫哎哟。父亲那声惊雷使她的手一抖,针刺了手指就疼倒在地。半夜里母亲高 烧着胡言乱语,手指肿得像红萝卜。村子医生来看时母亲开始抽搐。她手脚往身后 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医生说大概是破伤风,母亲被这针要了命。经过惊吓,我 的那个据称为大姨妈的亲戚在探访我的时候都那么像三月的小雨。 猪长得很快,他看到它们时笑裂了嘴,露出烟熏黄的牙,一转眼看到我和猫咪, 笑容就像渔网似的收回去了。那颗药是健胃药,也是长生药,猪吃了会长很大,可 以卖最好的价钱。然而猪们没有吃到,得一场大病死了。父亲打算买小猪,在赶集 路上听说村里闹猪瘟死了好多猪,政府要把瘟猪按规定处理,死的猪一分钱都值不 了。他就回来闷声不响地喝了一瓶农药。在尘世的最后时光里,躺在家中的父亲盖 着冒出棉花的旧棉被,说要看看他有多少钱。我摸摸搭在床头散发农药气味的那件 他常穿不洗的蓝布上衣,找到了放钱的内兜,找火药似的掏出了全部,都是小面额 皱巴巴的纸币。虚弱的他只能勉强说话,这次他的声音还是很大:“记住,你要用 这钱为我买最好的棺材。”他示意我把钱递给他,纸币在他手里捏了捏显得更少了。 他的手粗大破损,看不见一处皮肤的本色,握着一生的全部。 “你为什么要死呢?”我的心有点宽泛的痛楚,像湖水似的荡漾开来,使我第 一次主动和他说话。他声音微弱下去,我终于听清:“猪死了。我没有生出儿子, 猪也没有了。”我大着胆子第一次凑近他的眼睛。目光停在我脸上,瞳仁中没有我。 将钱捏烫以后,他让我弄平整,仔细放进衣兜里。看到钱收藏好后,一贯的焦灼从 他脸上消失了,他总算在这点可及的慰籍里见到了亮光。我保证将后事办妥。最好 的棺材等着将他收殓,他就闭上了那双不曾看见过我的眼睛。我不是他的价值所指, 我理解他,谈不上恨,恨比爱更费力气。至于母亲,她几乎也没凝神看过我。她只 知起早贪黑地干活,父亲的吩咐是不可违的皇命,她也像皇帝似的安排我的活,稍 微有空她就补袜子。 以后我在村人帮助下卖了家里那座瓦房,读中学、大学,毕业去城市做了医生。 后来我离开医院开始画画。 现在的疼好像被刀削斧凿一般。还未等我坐下来,画架和我就倒了。猫咪跑过 来蹭我的脚。灰黑的毛发无不闪亮顺滑,眼睛钻石一样,同伴早死了,而它一点不 显老。我和芥老师创作时它就绕来绕去,一圈又一圈。有时它的叫声令芥老师心烦, 就把画笔往它身上一扔。它往往有先见之明,闪电般跑到我脚边,脊背起伏地颤抖 着。如今它依旧机灵,一块肉一样的东西从我腿间掉下来,它迅速舔到了嘴里,跑 到了小屋前的角落,用前爪刨土挖出小坑,把那块肉小心吐出来,轻轻地放了进去, 然后用爪子刨了刨土,使地面平复如前。 我不再疼痛了。常常将现实和梦境混淆的我行医一段时间后我选择了做画家。 就在陪老师去采访的晚上,他说我的一切都是为画画而生的,没有多余的成分。那 张和幻想的天分相称的脸,可以说它是丑小鸭,但它和白天鹅如影随形。那双灵活 修长的手拿起画笔真是一种分不清主宾的修辞。而我将现实与幻想熔于一炉的虚构 能力令他自叹不如。在他对美的欣赏中战栗地用眼睛抚摸我时,我看到漏进小屋的 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摇曳的清辉,使我的回忆模糊了现实的距离。我们还是像 师生一样既适应又疏远,我对他说谢谢,他说我们是一种缘在。我想起海德格尔说 过这个词。当时我没说美不美也许并不那么要紧,老师你叫我跟你出来就为告诉我 这些吗?老师你都不想知道我的身世,不想知道我的现状吗?你为何不向我打开你 个人的世界,当然我知道有的东西如果刻意就虚妄了。其实他者更有限,只能打开 一扇窗口,来森林对双方都是创举了。那晚煤油灯的光暗暗地照见我对世界影印的 物体轮廓,横陈的墙上树木就像那些在我时间河流中经过的人物。在有他陪伴的时 光中我怀着一些确定感睡着了。不知何时他去隔壁躺下的。 哦。猫咪。现在只有猫咪陪伴着我的岁月。没有童年没有怀抱的我是否会没有 一切?芥老师还是没有回来。报纸登出了一则消息,说一个男人第三次杀人之后被 捕了,死刑执行前他的遗书吐露还杀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记者,致 他偿命的是与他长得很像的人,从公布的罪犯和被害人的照片来看,放我走的魁梧 的监工是左边那个,瞳如黑仁目光阴悒。他的犯罪是有故事的。那个记者报纸上讲 无法查清,罪犯的遗书是他死后才被读到的,我觉得就是芥老师,但他的单位因无 法找到证物,始终在档案里写着失踪。 一片火焰似的云彩就这样离散了。当时为何不想方设法找找芥老师?在那木材 加工厂喝完监工给我的稀饭后,我在他的监视下走出了森林,不敢稍作停留,而我 也没能打听到什么。工人们都在紧张地干活,到处都有监工,都虎视眈眈,一脸坏 天气的表情。我不够正义,天生怯懦愚痴,一落地就奉父母为天,虽不甘却忠臣般 企望获得执行后的平静。为了摧毁身心的恐惧和愧疚,我用画笔描述来路的阴霾。 我画心上锋刃的寒光,却只有童年天空阴沉的色彩和皱褶。我用画笔为芥老师祭奠, 画山丘似的隆起,简洁的楼房,落叶的榉树,但我描画不了他的眼睛之外。不,就 连眼睛我也记不清楚了。那动荡的内心海洋与我几乎无关,我只是作为旁观者和他 暂时对话,浪花们不想滚出海岸拍击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