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依群就暗暗地把她妹妹苏依众当作了较量的对手。很长 时间以来,这一点潜藏在她隐秘的内心深处。妹妹不论家里家外,到处受到称赞和 重视,到处受到过了头的关心和期望,她呢,回回都礼貌得体地腼腆着,谦虚着, 实际上一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架势。每逢这样的情景,一种愤愤不平、心有不甘的 酸楚就开始暗暗地啃啮着苏依群的心,那种对手和压力的感觉,就开始沉甸甸地压 上心头。按说不该对自己的亲妹妹产生这样的情绪。然而,她怎么也和这个亲妹妹 亲不起来,不但和妹妹,和爸爸妈妈也同样亲不起来,总觉得和他们三个隔了一层。 “文革”初期,苏依群的父母因言获罪,从上海一路发配到新疆南部的这个小 县城,那时苏依群才不过两三岁。苏父以为经过几年忍辱负重的改造就能回上海了。 因此把小小的苏依群暂托在爷爷奶奶家照管。然而直到“文革”结束,因为在最后 一次政治风波中看错风向,站错队伍,苏父确定再无回上海的可能性之后,才把苏 依群从上海接回来。那时,她已经长成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敏感、自尊,不可磨 灭的白我意识已经在身体里牢牢生根。 这次的人生变故,让苏依群承受了幼小生命中的巨大落差。离开了熟悉的亲人 (爷爷奶奶),来到陌生的亲人(爸爸妈妈)中间,本来就有种孤独和疏离。小县 城的偏远落后,更使小姑娘体会到一种深刻的失落。刚来的那两年,她苍白的小脸 上几乎看不到笑容。一种成年人才有的阴郁、甚至是厌倦和鄙视,往往在举手投足 之间流露出来。按理说,苏父苏母应当对小姑娘的这种情绪给予充分理解才是,当 年的他们,不也经历过种情感上的磨难吗?但不知为什么,多年的艰苦改造使苏父 苏母的心灵在一种扭曲的适应中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两面体:当他们面对本地人的时 候,他们骨子里白认为是上海人,一种优越感,一种落难感,以及早晚要脱离苦海 飞升而去的理想,不知不觉就主宰了他们的心灵。然而,当晚来的苏依群在他们面 前流露出同样的情绪时,他们却不知不觉就转变了立场,体会到了一丝本地人的感 受,品尝到了那种受歧视的滋味。他们觉得,他们十年的忍辱负重遭受到极大的不 敬,甚至是轻蔑。他们和生在本地的苏依众十年来苦苦挣扎,相濡以沫的感情,来 自大上海的苏依群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这种隔阂就像一根纤细的刺,扎入到苏依群 敏感的心里,虽然看不见什么流血的伤口,但一不小心的触动,就会引起一阵细小 尖锐的疼痛。面对苏依群的格格不入,苏父拿起别人改造他的思想武器,改造起了 自己的大女儿。警告她要“脚踏实地”,不要“心存幻想”,甚至引用起毛泽东同 志批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语录来教训大女儿,什么“顾影白怜”,什么“精神 贵族”之类的,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懂。母亲呢,则是现身说法,让她向妹妹苏依 众学习,学习她的那种“埋头苦干”“艰苦奋斗”的精神。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苏依群开始暗暗地打量、揣摩她的妹妹。她感到妹妹 小小年纪,城府却很深。不太容易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看出她很听大人的话, 学习极为刻苦,成绩十分优秀,而且懂得委曲求全。因此,到处受待见,到处受表 扬。她隐隐感到,妹妹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让人挑不出毛病,却也喜欢 不起来。 那时候,党中央发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徐迟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哥 德巴赫猜想》。全国的青年学生都掀起了学习数理化的热潮。各学校组织学生发起 了向陈景润、杨乐、张广厚等数学家写信的活动。妹妹的信被学校选中,在全校学 生大会上,上台当众朗读。妹妹朗读得认真专注,声情并茂。姐姐坐在台下听着, 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儿,觉得自己和当时的氛围格格不入。说实在的,她一点儿都不 喜欢数理化,觉得那都是些抽象复杂,而且极端枯燥乏味的学问,和一个女孩子的 天性、趣味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她们(包括妹妹)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什 么数理化呢?不过是为了博老师喜欢,讨大人欢心罢了!不过是为了压别人一头罢 了! 靠着一些小聪明,苏依群在学校里混得一个成绩平平,不上不下。但父母早看 出了她的秉性,欲要施以严厉教育,又恐更加深了感情隔膜,闹出什么家庭裂痕, 最后只得放任自流。在感情上,自然更加钟爱妹妹苏依众。 在这种厚此薄彼、冷淡放任的境遇之下。苏依群竟也慢慢地适应了,她学会了 潜藏起自己的内心想法,慢慢养成了关维孔后来看到的那一副若有若无的笑容。这 笑容温和之中又潜藏着无奈、迁就,甚至不易察觉的鄙夷。首先是家人,接着是同 学、老师,街坊邻里,发现这个姑娘变了,似乎忘记了自己大上海娇小姐的身份, 对周围的人谦和热情起来了,似乎终于要融入到这座边疆小县城,和当地群众打成 一片了。而苏依群则发现,小地方的人终究是好对付的,以她这样一个来自大上海 的漂亮小姑娘的身份,只要稍微将笑容挂在脸上,稍微对人主动一些,和气一些, 迁就一些,立刻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她付出的那点热情,本地人可谓涌泉相报, 甚至说是受宠若惊也不为过。慢慢地,她在枯燥的学习生涯之外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她发现自己身上有种天赋,那就是对周围的人和事,尤其人际关系,有着超常发达 的敏感性和知觉力。谁和谁好了,谁和谁有矛盾了,她总是第一个察觉到。有时候, 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还有些懵懂的时候, 她就替他们感觉到了,或者预见到了。她观察着周围的人情世故,体会着、揣测着 每个人感情和思想的细微变化,并且随着生活的演进,不断地得到验证,觉得其中 充满了说不出的兴致和乐趣。有一次,在家中的饭桌上,苏母偶然提及单位的王阿 姨。苏依群信口多言了一句:“王阿姨和张叔叔恐怕要不好。”苏母当作孩子话并 未理睬。不料半年之后,王和张果然离婚。又一次,苏依群和同学上街买衣服,在 县城商场里看见新进的一批石磨蓝牛仔裤。苏当即掏钱买了一条,同学虽然羡慕却 不敢效尤,悄悄对她说,你不知道李校长天天在校门口拿着剪刀抓奇装异服啊,小 心给你剪了!苏说,不怕的,他快要调走了!未几,李校长果然调走。 由于对周围的人际关系洞若神明,苏依群只要稍稍因势利导一番,就获得了极 好的人缘。如果有人出现了矛盾,别人怎么劝也无益,可她只上前点拨那么一句两 句,立刻就说中了别人隐秘的心事,矛盾纠纷倏然化解。慢慢地,女孩子们有了什 么心事,都愿意告诉她,从她那里求得安慰,甚至让她帮着拿主意。有了矛盾纠纷, 就主动找她调解,简直把她当成了生活的仲裁者。她在各年级同学中都建立了一种 特殊的威信,名气越来越大。渐渐她开始同社会上的一些人交往,获得了很多圈在 学校里的书呆子们根本不可能获得的见识。初中毕业之后,她考上了当地的卫校。 随着年龄的增大,开始有男人簇拥到她的身边来了,对此,她既不像书呆子们一样 惊慌失措,把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也不像有些一味赶时髦的傻姑娘,轻易掉 入男人的陷阱。她跟着他们上舞场,滑旱冰,看电影,脸上挂着那副若有若无的笑 意,轻松自在、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他们之间。与每个人都保持着那种“增一分则长, 减一分则短”的恰如其分的距离,男人们觉得她很公平,像春天的太阳一样,给每 个人一份温暖和感动,却又可望不可及。 苏依群从卫校毕业后分到县医院的x 光室,妹妹还在寒窗苦读的时候,她已经 正式踏入了社会。凭着自己的天赋,她很快就在新环境里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 的周围照样簇拥着众多的仰慕者。但她不为所动,她总感到,真正的机遇还没有降 临,有时难免内心里有所茫然,甚至焦虑。直到遇见关维孔,她觉得仿佛在激流之 中突然攀上了一只小舟,从此有了驾驭生活、驶向理想彼岸的着力点和根据地。 星期天的下午,石油基地伸向西南方的一条公路上,苏依群和关维孔骑车并行 着,向着落日的方向漫游。这大概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交流得最深入,电是 让关维孔最感动的一次了。一路上,苏依群把她的身世和遭遇,她在家中的孤单落 寞,命运中陡然m 现的坎坷和失落向关维孔娓娓道来。她讲得温和安详,没有一点 儿怨天尤人、愤愤不平的尖刻和激动。偶然为自己感叹一声,也充满了一种饱经沧 桑之后的恬淡。然而,她对自己的这种态度,恰恰深深地感动了关维孔,让他察觉 到她深藏不露的隐忍,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一种温柔的同情。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苏依群忽然在公路边下了车,对关维孔说:“到了。” 她把车子扔在路边,望着关维孔微笑着,西天上的太阳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了两个晶 莹的亮点,关维孔一时觉得,她那晶莹的目光仿佛充满了一种激动人心的暗示。望 着她的眼睛,他仿佛感到里面有种召唤的力量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 他跟随着她向戈壁深处走去,西斜的太阳将金黄色的光芒普照下来,大地是一 片深沉久远的赭黄色,天空则是亘古不变的苍蓝。这两种色彩的交界处,则是遥远 的、可望不可即的地平线。紧贴着地平线之上,低低悬浮着一轮金黄色的、温暖的 太阳。在这广袤的空间里,线条和色彩是如此的简单,而其中仿佛蕴含着的什么, 却让人的思维永远也无法穷尽。在一种无限开阔的心境下,关维孔体会到一种说不 出的新鲜和兴奋,走在前面的苏依群不时地回过头来,用那双召唤的眼睛催促他快 走,渐渐地,苏依群奔跑起来,脚下不时地踢起一小朵一小朵的尘土,关维孔也跟 着她奔跑起来,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预感。当他们一口气跑上那道耸起的沙梁上 时,眼前的情景让关维孔震撼了:几百株奇异的树木像巨大的花朵一样,在沙漠上 绽放,那金黄色的、蓊郁的树叶,如同千姿百态的云朵,静静地悬浮在地表之上, 层层叠叠地向远方铺展蔓延而去。他们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走入这片胡杨林,金黄 色的树叶一蓬蓬、一簇簇在头顶上盛开着。微风拂动之下,从树叶的缝隙间渗漏的 阳光,斑驳闪烁,好像夕阳下的河水,呈现出波光粼粼的动感。胡杨树的枝杈,不 像一般树杈那样中规中矩,而是苍劲虬曲,千姿百态。有的像挥动水袖的舞者,有 的像一团凝固了的旋风。看得久了,仿佛一场盛大的树木的群舞突然凝固于一瞬, 不知这些被魔咒定身的精灵,伺时又会突然苏醒且舞蹈起来。漫游在这座金碧辉煌 的、幽廊曲径百转千回的宫殿里,关维孔很快就迷醉了,不知不觉间,他把苏依群 紧紧地拥在怀中,他怀着一种感动的、甚至是感恩的心,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凝着她的那双富于召唤感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把她视作升向天国的永恒幸福的引 领者,在她的怀中彻底迷失了自我,仿佛融化了一般。 当他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以下去了。头顶上 的树丛之间,显露出的是一块一块的,仿佛林间沼泽一般的幽蓝的天空。朦胧之中, 他看见苏依群的那张美丽而又慵倦的脸,正在幽蓝的天幕映衬之下,白上而下地、 怜爱地俯视着他。忽然,她把他抱起来,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把嘴唇轻轻地 移到他耳旁,喃喃地说:“我想到你身边去工作,咱们俩天天都能在一起。” 关维孔把这句话慢慢品味了一番,觉得一种使命感在他心中冉冉升起。 当关维孔从爱情的迷醉中清醒过来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给自己压上了一副 沉甸甸的重担。他有什么能耐把苏依群调到石油基地工作呢?这件事应该从哪儿下 手呢?甚至应该找什么部门?在他的头脑中都是一片空白。自从开始谋划这件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潜伏着很多弱点。首先是对社会的无知。不过他在心里为自己 暗暗辩解,这算不得什么学问,若不是为了这件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刚刚把 自己那颗羞愧的心安抚妥当,他又发现了自己另一个弱点:胆小怯懦。他下了几次 决心,都没敢踏进人事处长的办公室。一开始,让他为难的是怎么开口,难道直愣 愣地说,想把自己的女朋友调进基地,请处长帮忙吗?那他会怎么看自己呢?一个 异想天开、莫名其妙的傻瓜?他又想,干脆说是自己的爱人,然后再以原单位专业 不对口为由,这样听起来还名正言顺一些。他反复掂量,觉得这样总算有拿得上台 面的理由了。然而,他还是下不了决心。从小到大,他从来就没有求过人。那种低 三下四的滋味,让他想起来就打心眼儿里害怕。如果有谁能给他一个成功的保证, 或许咬咬牙也就上了。可谁能给出这种保证呢?一想到低三下四之后得到的还是无 情的拒绝,他就感到一阵屈辱和绝望开始无情地啃啮着他的心。在这种反复揣想中, 人事处长在他心目中渐渐就上升到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他是那么的无情、那 么的傲慢,但偏偏就是这么个人掌握着他俩的命运!他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调动起全部的理性和这种怯懦作斗争,终于在第二个周一的早晨来到人事处 长的门前。在艰难地吸完一支烟之后,他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甚至是大义凛然的心 情敲开了处长的门。他没想到一大早的,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而且也是为了这种 事。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没有得到一鼓作气的运用,却被难受地耽搁在了胸腔里。 为了维持住这股勇气,他觉得自己始终在紧张地提着一口气,他觉得那口气再也维 持不住几分钟了,马上就要土崩瓦解,流泻殆尽了。可那个该死的人还在那里喋喋 不休。他的大脑一边紧张地为白己提气,脑子反复组织着语言,编织着理由,考虑 怎样措辞才能打动人事处长。但一边却又管不住似的,分神去注意那个人和人事处 长之间的对话。他发现那个人可谓伶牙俐齿,嘴尖皮厚,脑子反应很快。他的理由 要比自己充分得多,而且他的表演感情丰富,异常投入。如果撇开当前的紧张情绪, 说不定他都会被那人所打动。可是人事处长却表现得十分冷静,边听边在手里玩弄 着一支圆珠笔。他整个脸部显得光滑平整,有点儿像基地广场上的那个不锈钢雕塑, 脸上的表情可谓冷静而又淡漠,看不出任何人类情感的流露,只有一双眼睛紧盯着 对方的眼睛不放松,仿佛一束鉴别真伪的射线。关维孔发现,处长说话之前总有片 刻的停顿,你不知道在那片刻的停顿里,他在想些什么,只能从他盯住你不放的眼 神里,感觉出他一定在琢磨你,琢磨你说的话。怪不得他话一出口就活像伸过来一 只爪子,一把掐住了你的脖子,让你立刻产生一种气噎喉头,哑口无言的感觉…… 关维孔越看越觉得紧张。然而,那个人竟然如此顽强,一个理由被驳回,他那一刻 不歇的嘴里立刻就会吐出一长串新的理由,然而,处长的话四两拨千斤,只一句就 将他堆砌得高耸入云的理由驳得轰然倒塌……终于,在那个人又提出某个理由的时 候,处长不耐烦地说,这一条我刚刚给你解释过了,你忘啦?那个人猛地意识到他 已不知不觉陷入到车轱辘话里去了,只得尴尬地站起身来,一副黔驴技穷的模样, 讪讪地离开了办公室。在这个过程中,关维孔紧张得忘记了所有的准备和组织,以 致轮到他的时候,他竟然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处长是否听明白了。但处长显然是什么都明白了。处长只问了他一句话:这个苏依 群是你什么人? 我爱人。他心虚地说,看见处长从抽屉拿出一本花名册似的东西翻看了一番。 处长抬起眼睛紧盯着他又问:是对象还是爱人?领结婚证没有?在那种目光之 下,他觉得再不敢含糊下去,只得说:就准备领证了。处长说,等领证了再说吧。 目前她与本单位没有任何关系嘛! 他就这样顶着一脑袋狼狈的汗珠被打发出了门。 关维孔第一次给苏依群说结婚证的事情时,因为怕她多心,拼命给她解释。生 动细致地描述了他去求人事处长时克服的种种心理压力,他在人事处长那里承受的 种种紧张、畏缩甚至是屈辱。苏依群没想到,在舞场上、在女人面前如此老练、驾 轻就熟的一个男人,在社会上真办起事来,竟然如此幼稚。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 外表潇洒老练,内里却幼稚单纯的男人,就像一块外焦里嫩的烤肉,似乎很对她的 胃口。她看着他那副急巴巴地表白自己的模样,不由得一阵怜爱涌上心头,甚至升 起了一种此生要扶持他、教导他在复杂社会上行走的冲动和责任感。 她对他说,所谓的结婚证,只不过是个办事的由头,真正办起事来,最终还得 靠人事处长。她给关维孔推荐了一个人,此人名叫张马龙,和关维孔是一个部门的, 但此人交游广泛,而且与人事处长关系非同一般。要想和人事处长说上话,非得先 从他身上下工夫不可。关维孔晾讶地问道:你对我们单位里的事这么清楚?苏依群 淡然一笑说,县委书记的女儿,你听说过吧,目前安排在基地办公室当文秘,她在 学校时是我的好朋友。告诉我很多你们单位的事情。 为了与人事处长搭上关系,就不得不首先和张马龙搭上关系。关维孔感到事情 似乎越来越复杂了。这个张马龙在石油基地的年轻人中名气很大,吃喝玩乐样样精 通,天天晚上见不到人,而且此人好吹,似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 事,只要是聚会场合,他那张嘴会霸占住所有的耳朵,从开始蹂躏到结束,一刻也 不放松。关维孔本来对此人十分嫌恶,但为了苏依群能扬眉吐气地生活,为了他们 将来的幸福,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跟魔鬼拥抱。他陪着张马龙吃喝玩乐,打麻将, 滑旱冰,看录像,受尽了折磨,才终于换来他的承诺,改日由他出面请人事处长吃 饭。面对这关键的一役,尤其是想到第一次跟人事处长打交道时的遭遇,关维孔就 心里发虚,紧张得要命。好在苏依群用自己的温柔体贴,多少化解了他心中的紧张 烦躁。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苏依群答应亲自出席这场关键的饭局,这让关维孔心里 有了一种踏实感。看着苏依群那种松弛自如,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关维孔心里觉 得十分奇怪,他想,按说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大事,她应当比他更紧张才对啊。他越 来越发现,苏依群与他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尽管她没上过大学,但她对社会,对人 情世故的了解,远远要比他丰富和深刻。而且,她的心理素质要比他更为强健,比 他更富于胆量和魄力。他预感到,她的办事能力、她在单位和社会之间,在复杂人 际关系之中那种游刃有余的本领,都要远远地在他之上。这让他心里有种不舒服的 感觉,毕竟他是个男人,可不想落下一个比妻子无能的名声,他决心慢慢地改变自 己,适应社会。 吃饭那天,关维孔担心的那种因为求人办事而各怀鬼胎、虚与应付的尴尬场面 压根儿就没有出现。人事处长与苏依群几乎是一见如故,他的那副不锈钢面具一经 苏依群点化,立刻就恢复了它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的本相。他们很快就谈笑风生, 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与此同时,苏依群还时不时地照顾着张马龙,甚至还不忘 照顾到他。她就像国家女排里神奇的二传手,把一个个话题像排球一样恰如其分地 传到他们头顶上空最适合发挥本领的位置上,让他们兴冲冲地发力,充分参与到这 场热烈而一愉快的活动中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主人,没有一个人会产生被冷落 的感觉。表面上看起来,她并不抢风头,她把风头让给大家,尤其是让给人事处长。 通过那种略显好奇和天真的发问,她充分调动起了人事处长的谈兴,讲起了他当年 在西藏当兵时的种种趣闻,和印度人打仗时的惊险故事。这和他们大学生在雄辩的 时候只顾自己抢风头,恨不得把所有眼球都吸引到自己脸上的做法截然不同。可实 际上,关维孔看得出来,她才是这场饭局真正的主宰者,在不露声色地掌控着饭桌 上的气氛和话题的走向。他心中暗暗感叹于她的老练,觉得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识过 的能力。 然而,在基地俱乐部跳舞的时候(人事处长余兴未尽而倡议的),关维孔真正 品尝到了被冷落、甚至是被伤害的滋味。那时,人事处长已喝得红光满面,脚步踉 跄,和他们两口似乎已经是二十年的老熟人似的。他直着眼睛,大大咧咧地跟他说 :今天,让小苏好好教教我!你们有的是跳舞的机会。但他搂着苏依群一踏入场子, 关维孔马上看H{他早就是此道中的老油条了。他虽然年纪不轻,略微发福,但一踏 上舞步,他的身体就轻飘起来、甚至流露出那么一股子潇洒之中暗藏轻薄的味道。 他搂着苏依群四处游弋,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苏依群的脸,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些 什么。关维孔想起刚才一进舞场,他趁人不备使劲地抿了几把头发,把“地方支援 中央”的稀发抿得一丝不乱,遮盖好光亮的头皮。他明显是想取悦于她,嘴里说着 的还不知是什么轻薄讨巧的话。关维孔顿觉恶心夹杂着厌恶的感觉在心中阵阵翻涌, 他紧蹙着眉头,强忍不快勉强支撑着,心中却巴不得舞会早些结束,巴不得这件事 情早些了结。但他没想到,被搂在处长怀中的苏依群早就洞察到他的情绪,当他们 转到他那个角落的时候,她一得着脸朝他的机会,就有意把脸从处长的后脑勺旁边 错出来,然后对他做鬼脸,使眼色,显现出一副无奈的、厌烦的、但又不得不逢场 作戏的神情,她的意思传达得非常到位,关维孔一下就理解了她的苦心,心中这才 略略有些释然。 他们就此与人事处长搭上了关系,当感情拉近到一定程度之后,名烟名酒、索 尼牌录像机、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得以出手,一切分寸火候,都由苏依群拿捏掌 控着……春节过后不久,苏依群单位终于接到了来自石油基地的调令。 苏依群调入石油基地后,他们很快就举办了正式的婚礼。至此,关维孔总算是 长舒了一口气,生命中遇到的唯一一道难题,似乎是就此解决了。他有一种非常放 松的感觉,在这种极度放松的状态下,他深深地陷入到与苏依群新婚燕尔、甜蜜幸 福的沼泽里去,几乎不能自拔。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一种令他不得安宁的因素, 让他一刻不能懈怠的鞭策,才刚刚开始渗入到他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