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噩梦初醒的关维孔坐在小卧室的床上,对十多年的生活浮想联翩,感到一种深 深的疲。他不由披卜衣服,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大卧室。窗外是晴朗的夜空和一轮满 月,隐隐可以听得见白沙河水在小区外的河堤里哗哗作响。月光像银亮的泉水从窗 外倾泻而入,整个房间都被月光注满了,仿佛浸泡在一种银白色的、朦胧的雾气之 中。苏依群半侧身地躺在大床的正中间,茂盛的头发铺陈在枕头上,像黑色的溪水 漫延流淌,中间衬托着她的白皙的脸。尽管睡着了,可她的脸上似乎还保持着一种 什么刻意的东西,而且这种刻意的东西从她睡眠的姿态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身 体呈一种“s ”型侧卧在床上,这种“s ”形的造型据说是最能体现女性身体的妩 媚优雅的,苏依群在长年的刻意保持中,已经把这种姿态沉淀到了低级神经反射的 层面中。你看,睡梦之中,她的脚尖都像舞蹈演员一般略微绷直。 她的这种特性,如今的关维孔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可以说是滚瓜烂熟。因此 他绝不会像初次见识她的男人一样,被她的这种优雅和女人味儿所吸引、所折服。 因为他深深知道,这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已经饱尝了 下面潜藏的种种令人难以下咽的东西。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面对着已经睡熟了的 她,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从他们结合在一起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她的那种“刻 意”的阴影之下。这种“刻意”不仅是她对自己全部生活的设计和要求,而且不容 置疑地把他的全部生活也包括进去…… 当年,苏依群调入塔西石油基地后,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在外人看来,似乎显 得比关维孔资格还要老。那时人事处长已经不算什么,她甚至认识到了指挥一级的 领导。领导在路上遇见她,会让司机在轿车里给她打喇叭,然后把她捎上一段。她 打开那些高级轿车的车门,一边笑靥如花地与里面亲切打招呼,一边手捋裙裾,优 雅地弯身钻进车内,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最后闪现于旁观者眼中的,就是 收拢进车门里的那条修长的腿和一只漂亮的高跟鞋。这一系列动作,显得是那么的 自然流畅、心安理得。这就惹得一些人不舒服。这些人借助一些巧妙的机会,把这 类场景描述给关维孔听,表面上充满了羡慕和赞扬,实际上是在排遣他们心中那块 隐秘的不舒服。当他们看出关维孔在勉强哼哈几声之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甚至 无声的愣怔之中,眉头渐渐地纠结在一起,他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他们看出, 那块隐秘的不舒服,已经移植到了关维孔的心尖上,于是就感到了一丝轻松和释然。 关维孔不舒服的是什么呢?他倒不会把苏依群怀疑到什么下作的方面去。他只 是觉得,苏依群那种四通八达的交际能力,那种灵敏而广泛的信息来源,处处反衬 出了他的闭塞和无能,使他体会到一种深刻的焦虑。在这种焦虑的驱使下,他也开 始耐下性子倾听她的教诲。她的教诲是和风细雨式的,是润物细无声的。很显然, 她把这种教诲和对他的爱搅和在了一起。在对他的教诲中,她仿佛能体会到那种因 爱而生发出的无私的施予,而且她感到她在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着自己的爱人,就 像溪水通过潺潺的抚摸塑造着鹅卵石似的,她觉得溪水和鹅卵石应该双双从中体会 到一种快感。然而,关维孔的感受却与她有所不同。关维孔感到,她的这种掺和着 教诲的柔情爱意,似乎总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甚至有种母性的味道,使他产生了 一种仿佛婴儿接受呵护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十分别扭,甚至到肉麻的程度。 为了获得那种真正的男性尊严。关维孔决定从生活方式,甚至从价值观上,彻 底改变自己,在风头上压过苏依群。他开始跟苏依群一起出入各种应酬场合,有意 结识基地乃至社会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渐渐发现,他似乎是在跟自己的天性 作对。在应酬的场合,他无法放松自己。他的脑子里得时刻考虑那些有头有脸的人, 说话要注意分寸,要讨他们的喜欢。但又不能一味恭维,那样既失掉了自己的人格, 又使气氛拘谨而不自然。要善于制造热闹氛围,为此要显得亲热随便、甚至与对方 开开玩笑,但玩笑万不可过火,伤了对方的面子,这里面最要紧的是分寸感。还要 熟悉在座诸位之间的远近亲疏,尤其是互有矛盾芥蒂的,更要小心,以免碰触到人 际关系中的忌讳。时间一长,关维孔就觉得异常疲惫,他十分怀念刚工作的时候, 年轻人之间的那种聚会,边喝着啤酒,边指天画地、海阔天空地胡侃神聊,每个人 都不必考虑别人会怎么想,一切以表现自我,张扬自我为原则,那是何等畅快,何 等惬意!开怀畅饮,哄堂大笑,给他留下了多少人生的美好回忆。像现在的这种应 酬活动,由于不可避免的功利性,总是让他感到一份虚假,一份紧张。 而苏依群则不然,在这种场合,她似乎总是能找到一种主人翁的感觉,她从容 自如,左右逢源,既把气氛烘托得热热闹闹,又不会犯任何一条忌讳。她张口求人 时轻松自然,不怕人拒绝推托。她被别人所求时也经常大包大揽,从不怕麻烦上身。 她为张三办一件事,张三就成了她关系网上的一个结点。而下次为她办过事的李四 再来求她时,也许恰恰就用得上张三了。通过求人办事和为人办事,她的这张关系 网越编越庞大,网上的结点遍布社会的各个层面,以至于不管遇到什么事,她脑子 里在那张庞大的网络上一搜索,总能找到一个恰当的结点来解决问题,想要盖过她, 关维孔渐渐体会到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到了1990年末,塔西油田日渐枯竭,基地大幅缩编,人员大量分流,人人都惶 惶不安找退路的时候,苏依群却突然之间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转身,调到了K 市新成 立的塔东油田勘探开发指挥部。那时,塔东已经成为塔西人人向往的天堂。因为油 气储量巨大,国家投资异常丰厚,在K 市的白沙河南岸,一片高楼林立、气派豪华 的新基地已经拔地而起,工资待遇、住房用车、甚至旅游度假,种种跟外国人接轨 的享受在那里已统统实现了。然而,塔东油田在开发之初就遵循市场经济的原则, 决不养那么多闲人,为此采取甲乙方制,甲方人员,即指挥部在编人员,严格控制。 大量从事勘探开发的公司,都采用招标合同制度,人员属于聘用制,用某些人的牢 骚话说,是“临时工”。 苏依群调到了塔东医院,属于甲方人员。在别人看来难于登天的事,在苏依群 口中也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给概括了:“那次在丝路大酒店,王指挥说起来他马 上要到塔东上任了,我说把我也带上吧。王指挥酒劲正冲头呢,满口答应,哪知道 让我给缠上了。”当然,话虽如此简单,实际上绝不会这么简单,只不过苏依群就 喜欢用这种举重若轻的口气说话罢了。 苏依群算是进了天堂,而关维孔却还前途莫测。苏依群临走前安慰他说:我先 过去,等我站稳脚跟,就把你办过来。这话固然让关维孔略感踏实,但他感受更强 烈的,则是一种巨大的人生落差。当年,是他把苏依群办进塔西基地的。短短十年 过去,他们之间的地位已经发生了乾坤倒转的变化,现在,他要靠女人把他调到塔 东去,整日提心吊胆地盼望着女人的拯救。说实话,这对他的内心有种巨大的刺激, 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一种人生的悲凉,但在她面前又不能有所流露。那时候,一方面 他迫切地希望她能赶快为他办这件事,但另一方面,自尊心又让他无法频频向她开 口催促。那种焦虑而又隐忍的滋味折磨得他快要受不了了。这时,从她那里传来了 好消息,但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好消息里附带着一个条件,“过来就别干技术了, 我给你联系到配套处”。这个附带条件一下子冷却了他的好心情。这么多年来,在 内心深处,他始终还在把大学文凭、知识分子身份、技术职称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 当作一种精神支柱。既然在人际关系、办事能力等方面,他永远也赶不上别人(主 要指苏依群),那么他只有把学问、技术、文凭、职称之类的东西当作自己最后的 根据地。对这些东西,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种坚守的潜意识,觉得那是H 己安身立命 的根本。可现在,苏依群要把他的精神支柱动摇了,要把他坚守多年的根本当作一 堆垃圾彻底从生活中清扫出去。这让他有种堕入深渊似的、没着没落的恐慌。他忽 然想起,实际上在过去十年的生活中,他早就看出苏依群对所谓的知识分子,对所 谓文凭、技术之类的东西有种蔑视,甚至是敌视。每当他说起白己的技术成果,流 露出那种引以为豪的情绪时,她仿佛忍不住似的,就要在一旁冷嘲热讽一番。他们 之间的争执,往往就因为这一类事情而起。此时再把她的成长经历审视一番,忽然 省悟到,她这种情绪说不定与这些东西有关,甚至可以明确地说,和她那个高学历 的(复旦大学硕士生毕业),目前已在上海某外资企业工作的妹妹有关。实际上, 她一直是在与她那个妹妹比着过的,她把她当作人生中的潜在对手,她要用自己的 信念,自己的方式战胜她,为此甚至不惜改造他关维孔。想到这一层,他的一颗心 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在电话中向她期期艾艾地表达了还想继续干技术工作的愿望。他们又开始像 过去那样发生分歧,继续着那种重复了多次的争论。最后,她终于不耐烦了,觉得 他毫不体访她的苦心和难处。“你以为在这里谋一个岗位容易吗?多少人削尖脑袋 朝配套处钻呢!我付冉了多少代价,多少精力才沾上点边儿的你明白吗?想干技术, 好!到乙方当临时工去好了!”说罢就“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他难堪地举着电 话愣怔了半晌,忽然体悟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在一个平起 平坐的地位上与她据理力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