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近塔东出了件大事,人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这件事给了关维孔致命一击。 关维孔是傍晚在楼下的花园草坪上散步的时候听说这件事的。一个平常不怎么 来往的邻居忽然向他靠过来,一边并肩散步,一边主动跟他搭话:“听说了吗?计 财处的张符雄出大事了,挪用公款上千万元,已经自杀了!”一听这话,关维孔顿 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人在他耳边猛敲一记铜锣,那振聋发聩的声波余音 悠长,不绝于耳,使他一时间听不清什么了。他只觉得周围暮色四合,光线暗淡, 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见那个邻居异常兴奋的脸孔。他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暮色中 却炯炯发亮,仿佛想从他脸上,尤其是他的眼睛中勾取出什么似的。随着他兴奋的 絮叨,他那副白森森的牙齿在暗淡的光线中闪闪烁烁,十分夺目。他的神情中充满 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想看你下场的快意。一时间,关维孔忽然联想到,他为什么要 主动过来搭讪他?难道故意拿这件事来刺激他?甚至想刺探他的反应?他不敢看对 方的眼睛,只在嘴里哼哈着,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就匆匆脱身而去。 回到家中,空无一人,苏依群健身去了。正好他要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他 窝在沙发里,纷乱的头脑尘埃落定,慢慢清晰起来。刚才没听清的那些话从蛰伏之 处纷纷现形,进入到意识的领域中。那个张符雄他是知道的,当初来塔东计财处时, 因为有博士文凭,曾经轰动一时。现在才知道,他的高学历、高文凭都是伪造的。 他还骗取了计财处一个自视甚高的姑娘的感情,做了他的情人。以感情为手段,诱 使姑娘帮他挪用公款。他把上千万的公款打人到一些他捏造出来的空壳公司账号上, 甚至打到了国外。事发后,他俩各自潜逃,他是在广州要出境时被抓获的,但就在 押解他启程前,他却从所住宾馆的十楼跳楼自杀了。但那个邻居说,他是半夜三更 被押解警察反扎着手铐从房间窗户硬塞出去的,有人听到了呼救声,据说,还有人 看见那人坠楼后,底下接应的人从死尸胳膊上解走了手铐。这样一来,一些大人物 就保住了。说到这些细节的时候,那个邻居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就在现场似的。 显然,他是竭力地描绘这种人临死前的惨状,以充分满足内心的某种快意。这在他 说到那个协从犯、那个姑娘的下场时,表现得更为突出。他说,那个姑娘已经怀了 张符雄的孩子,但因为案情重大,损失空前,为了排除办案的障碍,经过政法委特 批,对她实施了强制流产手术。因为害怕她逃跑或自杀,手术的时候,她的两只手 都是铐在产床的床头铁栏杆上,为了从她的嘴里尽量掏东西,手术的时候连麻药都 没打,担心破坏了她的记忆,简直就是一场酷刑……够了!关维孔把邻居的丑恶嘴 脸从脑海中硬赶出去,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想到那一幕幕残忍的细节,他觉得他 的心都在哆嗦。他胸口觉得异常发闷,不得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一边长吁短叹, 一边用手轻轻在胸口抚弄着,想舒缓一下心脏承受的那种仿佛揪紧了似的难受的感 觉。他刚刚感到稍有缓解的时候,一些纷杂的念头又像池沼淤泥里的气泡,成串成 串的,按捺不住地从心底翻涌上来。那个让人恨不得扇他一嘴巴的邻居,那副丑恶 的嘴脸又挤进了他的脑海中,他在末了大骂石油基地的管理机制。“到处都是蛀虫, 到处都是漏洞!简直是千疮百孔,病人膏肓!该来一场大清查!把蛀虫从洞眼里抠 出来,碾成白浆!”这些犹在耳中的叫嚷,让他一想起来,心头就忍不住一个寒战。 那个邻居为什么选择他作为发泄对象,显然是故意的。他平常经常告诫苏依群要低 调行事,可她从来就听不进去,专门聘请高档装修公司搞豪华装修、专程到乌鲁木 齐华凌市场采购高档家具、超前大多数家庭购买小桥车,还名山大川、港澳新马地 旅游,为了填补少年时代承受的那么一点委屈,就要这样挥霍无度,贪得无厌?就 要与人攀比一辈子,把自己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别人羡慕、甚至嫉妒的眼神上?他 忽然觉得,这么些年来,苏依群把他绑在她的战车上,驶入了一条走火人魔的邪路 上,如果他不早些调转方向,早晚要成为她的殉葬品……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案件引起了总公司的高度重视。一场审计风暴在塔东各个 热点部门展开。不出一个月,配套处的王处长就被双规了。 现在,他们俩不得不面对现实,开始商量眼前的这场危机。关维孔想不到,都 到了这个分上,苏依群竟然还是这么镇定自若。当他提出把一些不牢靠的钱退回去 时,竟然遭到她的坚决反对。在这种时刻,她还能如此冷静地帮他条分缕析,她认 为他多年来一直是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他拿过钱的那些合同,全都采取了最稳妥 的办法。全都是指使一些最可靠的供应商陪标,全都是自觉自愿的。而且陪过标的 供应商,他也都见缝插针地在后来的合同中一一予以关照。因此,采购程序上是不 可能看出任何问题的…… 稳妥?什么是稳妥?你知道我承担的风险吗?!连一个不相干的邻居都那么恨 我!你知道有多少使用单位,多少相关部门,还有那些没得着好处的供应商,有多 少人在等着看我的下场!巴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呢!他越说越火,越说越激动,最 后竟然归结到自己清白的一生都被她的贪欲给玷污了! 苏依群也没想到,这个自从结婚以来就郁郁寡欢,不吭不哈,似乎失去了男人 的雄健和精气神的人,内心里竟然对自己憋着一股如此恶毒的看法。她气得脸色煞 白,嘴唇都哆嗦起来了,不争气的泪水扑簌扑簌地在脸颊上流淌:“你这个胆小如 鼠的书呆子!扶不起来的阿斗!我把你从G 县一路扶到K 市,从二十岁扶到四十岁! 就是吃奶的孩子也该长大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个扶不起来的东西!当年西气东输 上马的时候,只要跟你离婚,人家立马就可以把我带到上海去你知道吗?!我是舍 不得你,心疼你才失去这个机会!我这半辈子都葬送在你身上了!也不想想,就你 现在的一切,是谁给了你的……” 关维孔也没有想到,苏依群那两片温柔的嘴唇,在需要的时候,竟是如此锋快, 那副优雅漂亮的脸孔,在需要的时候,霎那间就可化为一派狰狞。 这场争吵让他内心深处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他想,是时候了,再不和这个女 人从思想深处分道扬镳,他或许真的要成为她的殉葬品了。 他开始一个人暗自谋划全身之策,夜夜殚精竭虑,噩梦连连。每天清晨都觉得 头晕眼胀,浑身乏力。有一天,他从人民路的一家宾馆前经过时,偶然发现那个叫 王若谷的供应商,与几个人一起进入了西域宾馆。那几个人似乎是从一辆喷着“司 法”字样的小轿车上下来的。这件事把他吓得不轻,当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个王若谷近几年前后共送过他十万元。他帮他做成的合同多达七八笔,涉及金额 粗算也有六七百万。连王处长最后都有所察觉,曾经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王若谷 是他最不放心的一个供应商。其后接连几个夜晚,他通夜都睡不好觉。(虽然他后 来弄清楚喷涂“司法”字样的小轿车并不属于检察院)他拼命与王老板联系,好不 容易才把他约出来。他偷偷从家里账户上取出十万元,顶着王老板惊讶的目光,用 斩钉截铁的语气硬把钱还给他,并且逼着他一起伪造了一份当年的借据。 这件事办完后,他略微感到一丝轻松。当天夜里,他心情复杂,难以成眠。辗 转反侧之际,不由回忆起当初在塔西油田一线时的生活,那时虽然经常上井,但即 使睡在戈壁滩的铁皮营房车里,得到的睡眠却是何等的深沉香浓,那时人一睡着就 仿佛进入到那种洪荒太初、无知无觉的状态,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又好像是 重回到母体中的胎儿一般,无思无虑、静谧安详。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淡青色 的晨光从铁皮营房的小窗户里透射进来,人好像有种重生般的喜悦,走出营房来到 戈壁滩,看着远方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斜射过来的第一缕阳光给远方 波浪起伏的沙丘勾画m 的那一条条婉转柔和的曲线,以及近处被紫红色的霞光照得 发亮的沙碛石子,心中充满了由衷的新鲜和兴奋。什么时候才能再得到那样的睡眠, 那样的心境啊,他感觉到有一行清泪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苏依群终于发现了家庭账户上亏空的十万元,想到她硕果仅存的美好计划,那 个退休后回上海的梦,想到关维孔今后对她不可避免的拖累,她不再对他温柔客气, 厉声质问十万元的下落。关维孔对此早有准备,他拿H{了另一份借据搪塞她。那其 实是他用私房钱进行的一项投资,也是一个供应商李奇云为他提供的,入股到他兄 弟在东疆开办的煤矿上。 苏依群此时对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她不管他的解释,对他拿出的银行卡账 户清单(说明几次分红的进账情况)不理不睬,只要他赶快拿回她的钱。 关维孔现在不再与苏依群争执,或许他已经没有那份气力,或许他内心还指望 着苏依群能够幡然醒悟。他在苏依群面前表现得十分听话,是那种听话,就像一颗 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或者如苏依群所说,是一具“行尸走肉”。让他与李奇 云的兄弟联系,他就与李奇云兄弟联系,让他与李奇云本人联系,他就与李奇云本 人联系,总之,让他跟谁联系,他就跟谁联系。至于人能不能联系到,铵能不能追 得回,他好像并不上心。 苏依群最后只得调动起自己的关系,甚至动用公安上的朋友,终于打听清楚, 李奇云兄弟的煤矿出事故死了两个人。煤矿被封,资金冻结,人也跑得不知去向了, 现在找他的人多着呢。苏依群顿时气急败坏了,她一边找律师界的朋友,准备打官 司,一边找法院系统的朋友,看怎样才能尽最大可能挽回损失。她在得到坏消息之 初痛骂了关维孔几天之后,就再也顾不上他了。直到他那天夜里头痛欲裂,送去医 院后,诊断为青光眼急性发作。 苏依群把关维孔送到华西医科大学治疗他的青光眼。之所以选择这里,跟他们 正打的官司有关。法院通过调查发现,李奇云的兄弟在成都还有一处房产。目前, 他的名下只有这幢房产可供偿还各路债主的债款。然而,这幢房子里却住着他老娘 ——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太婆,对此,法院也毫无办法。 苏依群把关维孔安顿在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交代他安心养病。一边养病, 一边盯住那幢房产,盯住那个老太婆,不要有了什么变故他们却毫不知情,弄得竹 篮打水一场空。 关维孔嘴里哼哈的满口答应,实际上他既不想盯老太婆,也不想盯那套房子。 眼下他什么都不想盯。 当初青光眼急性发作的那段时间,他的眼睛胀痛得厉害,眼压远远高出正常值, 眼球变得僵硬,摸上去就像个硬橡皮球似的。那个时期,他看灯泡的时候,灯泡的 四周围着一圈一圈的光晕,像彩虹一样泛着赤橙黄绿五色的光芒,十分诡异。医生 说这叫虹视,是青光眼特有的症状。后来,他甚至还出现了管状视野狭窄,看外界 好像通过一根细管子,视野十分狭窄,眼前随便什么景物,要得其全貌,就要把头 转来转去,仿佛扫描一般,头脑中急躁地拼凑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印象。种种视觉的 异相弄得他心里十分害怕。 来到华西医科大之后,医生的悉心治疗和耐心劝导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他把心 里的事情全都放下了,整个人仿佛进入到一种无思无虑、无知无识的混沌境界。每 日除了配合医生治疗,即盘腿坐于病床,要么闭目养神。即使睁着眼睛,也仿佛目 中无人,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物。 他的这种境界,令病友们十分羡慕。他的病情也缓解得十分迅速。每日走出病 房散步,他感到眼前天地重新变得开阔清朗起来,而且经此一病,他的心境似乎得 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拓,变得大气了,变得高远了。他觉得过去那种对人生老是没 个什么定见,被多变的世风裹协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惶惶然,似乎突然间都远离他 而去。面对他的后半生,他的六尺之躯中似乎生出了一份气沉丹田的稳重,生出了 一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淡定。 苏依群的电话来了,详细地询问了他的病情,显得十分关心。对他病情的迅速 好转十分高兴。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得空时到那个老太婆的房子去看看。 她的整个语气都显得小心翼翼,似乎隐约透着股内疚自责的味道。他虽然感觉出来, 但并未深加分析,似乎也没有了那份兴致。让去就去呗,他这样想。 从此,他隔三差五就跑到老太婆那里去一趟。他略感吃惊地发现,尽管儿子负 债累累,亡命天涯,老太婆身上却显出一股四川女人特有的旺盛生命力,日日看起 来精神矍铄,活下去的劲头儿十分高昂。他禁不住对老太婆的这股精气神着了迷, 终于和老太婆主动攀谈起来。一开始,老太婆还对他存有戒心,放话说她要在这里 安安心心住到死,法院的人来了,就拼上一条老命。但她很快看出,在债主之中, 关维孔恐怕是对她最无威胁的一个了。她开始放心地与关维孔攀谈起来,把她一辈 子的坎坷经历、传奇故事当作龙门阵摆给他听。她吃惊地发现,这个中年男人竟然 对她的故事兴致盎然,全然忘却了他的使命。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太婆不知是经谁介绍,竟然结识了附近一个单位看大门的 老头子,两人出双人对,关系十分密切,老头子也住进了那所房子里。据她讲,老 头子比她还小十岁,如果她有不测,老头子就要接她的班,继续守在这幢房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