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现在对于时间和数字问题处理要精明得多了,尽管思维总是跟不上节奏。按 搬进这家养老院开始算有九十二天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头一个月孩子们隔三差 五地过来一趟,之后便只是电话通信了。这样也好,他们有自己的事情在忙,我也 图个清静。 这家养老院还不错,离海边只有两三公里的路程,每天隔着窗户便能眺望海边 的钟楼。钟楼呈白色,大概高五六十米,楼顶上有一口红色的大钟,不远处是一座 现代化的跨海大桥,桥堍两边分别耸立着十来米高的金色大狮子,奇怪的是狮子背 上还长有一对宽四米左右的翅膀。 我总想到近处去看看。两三公里的脚程对我来说还是不在话下的,虽然比不得 年轻的时候,但三个月我就去过一次。这些天膝盖总是疼,大概跟这边阴沉沉的天 气有关,再加上海风的缘故。 我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再去了一次,真是挺美的。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远处 海平线上一道斜阳穿透乌云照在钟楼、桥堍两只雄楚的金狮上,美轮美奂!而海鸥、 海燕及—些不知名的海鸟则成双成对地在海面上忘我地滑翔,似乎在上演一场水上 芭蕾,技艺惊险而超绝……乍一看,又似乎更像飞禽部落的某种原始仪式…… 或许是一时贪恋这滨海夕照,想到再也不能独享和独自偷窥这幅天工之作的画 卷了,那天回去的时间晚了一些。太阳下山后一切都悄然变化,鸟儿倏而不见踪影, 海面躁狂不安;两只巨大的金狮似乎充满了怒气,毛发抖动直竖,双眼瞪圆,露出 狰狞的牙齿,时刻准备过来将我撕得粉碎……回去的时候走的比较匆忙,再加上膝 盖的酸痛,我竟然摔倒在马路边上,最后被护工找了回去。接着第二天孩子们便都 过来了,连见面很少的孙子也被带了过来,上午的时间他们都在院方的办公室里, 我照常做着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中午儿子给我小腿上换了膏药,告诉我已经批评过 他们了,另外特意嘱咐我尽量别再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了事情他们便悔之晚矣 云云,中午临走时还买了一大堆水果。其实双休日他们可以晚走一会儿的,只是小 孙子吵着要去游乐场,小孙子来我没什么可表示的,好不容易想去游乐场了,我也 不好强留。 但幸运的是就算去不了海边,我也不至于太过孤独。在养老院的几个月认识了 不少朋友,比如成天唠叨个没完的张大姐、九十二岁的刘团长(据他自己的说法: 参加过国内的几大战役,还去过国外考察,是有功劳的人)……按说这些人都非常 有魅力,但我的注意力总是被楼前庭院里的那个人吸引过去。每天拂晓时他便坐在 庭院槐树边的长椅上,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的时间你都能发现他嘴唇在上下弹 动,手里还不忘做着笔记,时不时还梳理他过肩的长发。 我找张大姐了解过他,张大姐对于他的信息也是知之甚少。这个人来养老院时 便是一个人,之后没有谁来看望过他,当然社会、学校组织的探访团除外。之前大 家见他一个人,有什么事也尽量帮着他,后来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张大姐说:这 里没人能跟方文军进行正常沟通,我劝你不要自找没趣。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越是神秘便越好奇,从亚当和夏娃时期便开始了。我在 长椅附近转悠了一会儿,试图找个契机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太大的作用,他根本 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知道我这样转悠下去,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我往长椅方向走 了过去。 “你好,老友。” 方文军依旧在他的本子上写写画画,从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做一道数学奥赛题, 过了大概二十秒才长长地呼了口气,当他转头看见我时脸上写满了疑惑,手好像因 为停下正无所适从地翻动着:“嗯,你好。” “啊,我是,我是前几个月刚搬过来的,我叫金熊。”我试着伸出胳膊和他握 手,方文军或许没看见我的手,他抬起头看着槐树,我很尴尬地收回了胳膊,而这 时候他转向了我。 “哦,我见过你,你是前几天被护工抬回来的那个吧。”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那么尴尬的事情,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起码他对 我还是有点印象。 “啊,对对,是我。那个……” “你家人还好吧?” 方文军问这句话的时候一本正经。正因为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的思维太跳跃了。 “哦,还好,前几天来的就是我儿子一家。” “那是你儿子,嗯,那你怎么还搬到这种地方来呢?像我是一个人,无牵无挂, 住旅馆和住养老院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里多个护工而已。” “这我倒没想过,其他人不是也住这吗。哈哈,再说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毕 竟和我们还是有些代沟。” 方文军抓了抓头发道:“我听出来了,你和我一样,都没有房子,我是不愿意 去买,太累。” 这我倒是不乐意了,现在谁家不想着买套房,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子孙 后代考虑呀。 “谁说我没房呀,我二十五岁买的房,前几年还清的,并且是挂的我儿子的名。” “哼哼,挂你儿子的名也没用,等你入土了,等你儿子六七十岁的时候,房子 合同到期,你儿子还得买房,要不就得搬走,那才悲哀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看来人老了,脑子也容易生锈。这么跟你说吧,咱们现在是六十岁退休,国 家政策也提了,到你儿子退休时是六十五岁,到时候你儿子不仅面临退休,还面临 着买房。” “那用不着你操心,我儿子现在又不是天天吃白饭,再说那时候我孙子已经在 T 作了。” “哈哈,是呀,老子买完儿子买,儿子买完孙子买,还不如租房实惠了,反正 都没有归属感。我一个人轻轻松松倒是不用考虑这些。” 我是在强忍着,我发现自己多年来的好脾气快要被这个人磨光了,但我没说话, 站起身准备要走…… “我只是在讲实话罢了,哈哈,去吧!去找那些虚伪的人聊天去吧。”我停下 了脚步:“要是一个或几个人不理你,或许问题还不在你这儿,但所有人都和你做 不成朋友,只能说明你的内心的某处有块空白。” “是呀,现实太残酷,只会让这块空白越来越大。”方文军似乎陷入了某种沉 思,“有时会让人不顺心,有时还会让人不知所措,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我说的没 错吧。那要不纯粹只是为了生存前提下,怎样才能填补这个空白呢?!” 我本打算直接走开的,或许是我看到了方文军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闪现出了痛苦。 “我虽然是个只懂得安分守己的败类,却还是学到了一些事情,心灵的空白,需要 其他人来为白己填补。因为不合白己的心意,就要抛弃朋友的价值的人,是找不到 朋友的。如此一来,心灵的空白也就无从填补。”我瞅了方文军一眼,他似乎还在 回忆着什么事情。“没人会帮助一个只知逃避,什么都不做的人,只要不放弃,就 一定会得救……” 从见完方文军直到整个晚上我都没出过房门,我怕遇见张大姐,她肯定会说: 是不是叫你不要招惹他,自找没趣了不是。但尽管没遇见张大姐,晚上我依旧失眠 了。我有许多年没失眠了,方文军白天说的话时不时侵袭着我。这么些年,我尽量 地去做减法,刻意回避苦难,默默的承受着,正好是这样的思想让那些投机者有机 可乘。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我得出一个结论:人生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