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寅,出去呐。”说完,一连几声咳嗽。 “煎饼和咸菜包好了,在桌上,记着我说好的价钱,一分不能少,听到没?” “听到了,爸。”男孩说。 “太阳露头,我要到城里买药,你早点儿回,省得你妈担心。” “知道了,爸。” 男孩刚出门,又被男人叫住了。男人手里多了一件衣服,灯光下,他的身子像 被凄冷的白光削去了一半。 “爸,我不冷。” “穿着,早上有风,水寒。”男人转过身,灯光又削去了另一半。男孩摸了摸 裤兜,钥匙在,还有二十块零钱。他把课本放在盛食物的白塑料袋里,系好鞋带衣 扣,拿起灰草帽,准备出门。 门突然闪开一道缝:“要爸给你带点儿东西吗?” “不用了,爸。策子家有光碟,我有空儿去看……” 父亲迟疑了一下,儿子掏出零钱,放在上衣兜里,这样安全。 “给你买把刀吧。” “刀?” “天黑路短的,防身用。” 儿子没说什么,走过院子,拎起那只死猫的尾巴,扔到门外。反插门时,他扭 头望了望那条沉睡在迷雾中的河流,揪着心,啪地摁上锁。咳嗽声仍在继续,他估 计着妈妈正在抠她的喉咙呢。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是他每次离家和回家时 都有的,可这一次特别的强烈。那只死猫会突然扑上来,咬断他的喉管。这么想着, 他才有些害怕,万一家里空了,万一母亲被抬到院子外面,他该怎么办? 四寅把死猫扔到船板上,安上船桨,收好塑料袋,一只桨荡了几下,调好角度, 向骆马湖驶去。 河面上,静得只有均匀的桨声。 这是一条人工河,似乎没有名字。听到有人叫它“黑河”,大家也都这么叫了。 南北两端,北端是县城,南端是骆马湖。骆马湖是苏北一个著名的湖泊,盛产银鱼 和黄鲇,野生的已近绝种。有几条沙土路或柏油路自东向西穿过黑河,于是出现了 几座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石桥。距离四寅家最近的一座石桥叫马银桥。有 一年,一辆卡车摔下桥去,车毁人亡。有人说这条河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此后每 年它都要淘气三五次。后来,城里修了高速路,路面宽了,车也多了,但车祸也多, 一个个都被铁皮活活挤死。相反,经过马银桥的车辆反而少了,重型卡车更少。去 年,黑河没犯淘气,四寅觉得,这河倒像犯了病。人一病,躺在床上不动弹,河也 一样,河犯病的时候,那水稠得像黏液,划桨时费时费劲,四寅哪里吃得消?他虚 岁才十七呢。 四寅的目光一直紧盯着河水前方。一块块黑影闪过,看不清河的颜色,两岸只 是白光之前随意涂抹的一个个墨团。划了一段路,四寅觉得热了,光线似乎也在河 面上有了反光。他知道水是冰凉的,可望上去却像漂浮着一层热气。船艄的光板上, 那只白猫好像睡着了。空气中飘来一股腐酸和纸浆的味道,造纸厂排放了十多年的 工业废水,把这条河滋养成了一个嗜睡的孩子。 算起来,四寅和这个“孩子”几乎是同年同月生了。 四寅一直盯着桥,他知道过了马银桥,前面的河道便宽了,风也会大起来。再 有半小时的划程,骆马湖便会出现在眼前。孩子收起桨,瞅着那只死猫,猫是突然 死掉的,妈妈养了它一年。爸爸告诉他许多次,河里的鱼不干净,妈妈却说,谁干 净?这条河里没有干净的东西,你以为是十年前呀?男孩想象着十年前,模糊得很。 死猫很轻,感觉跟刚才完全不一样。这时候,桥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扑通一声,猫又落到了船板上。 过了桥孔,孩子转身看时,桥上却是空的。偶尔有几次,附近的村人就在桥上 等,有船过来,问好价钱,五块钱吧,有时是八块,从马银桥到骆马湖中央的鱼塘。 那是陆路不通的地方,就像父亲刚才说的,杨胖子家承包了两块鱼塘,天一早就要 把吃住的东西送过去。杨胖子家有船,但杨胖子进城了,他的女人怕水,再说搬运 的东西又多,万一有个闪失,女人觉得是跟自己过不去,就让杨胖子去找四寅他爸。 事情就是这样的。穿过桥孔不久,孩子还傻呆呆望着,盼着有人喊他捎一程,于是, 妈妈的咳嗽声就能少一点儿。但四周死寂着,没有半点儿声响。 接近湖面了,四寅听到岸上有人喊:“喂!” 孩子耳尖,连忙应着,循着声音的方向,泊好了船。 “去哪儿?”四寅稳住船身,摇着一只桨,船尾慢慢扫过一丛丛蒿草,箭似的 直指河心。 “西滩头。”男人坐在死猫边上,压低的黄帽檐遮盖了半边脸,身子弓成一个 轮廓,模样十分的冷。孩子觉得他不像邻村的,邻村的男人一上船,从不遮脸弓背, 俩人聊着话,一会儿就到了湖心。再说,西滩头是一块凹荒地,根本没有鱼塘,那 地方一涨水就淹,一落水净是一尺多深的淤泥,除了疯草和水鸟,就是那种水性十 足的野蚊子,铺天盖地,肥牛都能被叮死,何况人?男孩返身摇桨,朝雾的深处划 去。 天际泛白时,宽阔的湖面迅速扑来。 “是西滩头?”孩子重复道。 “直往西。” 孩子扭头看他一眼,这一次看清楚了:黑胡子脸,脸宽,高颧骨,短下巴。男 人抬头,正和他的目光相遇。男人目光飘忽,一打眼就游开了。男孩垂下目光,转 身继续划船。身后的目光刺得发冷,也疼,前方是影影绰绰的芦苇荡。雾气散了, 那张脸却死死刻在男孩的脑子里。直往西——他觉得那不是西滩头,而是两口挖在 眼窝里的枯井。 经过一个避风口,船身晃了几下,四寅听到男人说:“歇歇,抽支烟。” 空腹划这么久,四寅真觉得饿了。他泊下船,沉下链钩,打算卷两张煎饼。虽 说父亲嘱咐他要赶早,但杨胖子家的女人不会这么早起床的。杨胖子家的女人一准 要睡到日上两竿,也就是十点多钟。差不多吧。 “吃吗?”男孩解开塑料袋问。 男人踩过来,坐在男孩对面,瞟着他手里的塑料袋。包了三层,男孩一层层揭 开,有一个大罐头瓶和一卷包在纱布里的小麦煎饼。 男孩拧开罐头盖:“鲜萝卜腌的,嫩皮,豆子也是新鲜的……” “来一张。” 男孩抄了水,洗净手,冲男人一笑。有人分享,他觉得是快乐的。 男孩旋开舱底的玻璃瓶,试了试:“一早装的开水,还有点儿温,你先喝吧。” 男人接过瓶子:“你叫什么名字?” “四寅。” “多大了?” “十七。” “没上学?” “上过。现在不上了。我妈病着呢。” 停了半晌,男人问:“你爸呢?” “今天进城买药去了……” “你每天都进湖?” “差不多。有时在桥下等;有时给他们捎点儿干货、液化气、饮用水什么的。” 罐头瓶里的萝卜块大小不等,男人啪地从腰里甩出一把弹簧刀,刺中一块,挑 进嘴里。四寅看着,突然呵呵笑起来,拿刀也挑了一块。挑完了,玩着那刀。 “喜欢吗?” “我爸说要给我买一把。” “拿去吧。”男人说。绷紧的肌肉松开了。 “不。” “拿着。” “不用。我爸买了。” “听到没?拿着!”男人竟然吼起来。 四寅怯怯地缩回手,不知该怎么办。 男人突然笑了:“拿着,我还有一把。” 四寅不好意思地收在裤兜里,沉甸甸的。穿过一条狭长的水道,再绕三道弯, 小船便划入更加开阔的水面。逆风,孩子的身子绷得厉害,男人突然又叫住他。这 时,雾气散尽,太阳已经露出半张脸。 “这地方你熟吗?” 孩子点点头:“到西滩头,这是近道。” “太远了,有近一点儿的吗?” 孩子望着他,好像没听懂。 “这么说吧,我想找一块僻静的地方,越偏越好,没人知道最好……” 孩子仍没听懂他的意思。 男人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抽吗?”男孩摇摇头,在舢板上坐下。“你 认识我吗?”男人吐了口烟说。男孩又摇摇头。男人说:“不对,你认识。对吧?” 男孩子点点头。“只要你不说,多少钱都行。”男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 “你要多少?”男孩睁大眼睛,突然跃开它,投向湖面。“说啊,要多少?”男人 抖着钱。男孩犹豫了一会儿说:“十块……”男人笑了:“我一次给你一百。怎么 样?”男孩瞅着男人的手,半天没吱声。男孩咽了咽唾沫,很紧张。“那,一次二 百?”男人踩过来,船身晃动几下。芦苇丛发出沙沙的苍绿色响声。 男人蓦地从腰里拔出一把7.62mm“六四式”手枪,哗啦一声推上膛,一手握枪, 一手握着另一只手:“我再重复一遍。你帮我寻个地点,只许三个人知道,你、我 ——还有我老婆。你每天接她过来,晚上接她回去,一天二百。明白吗?” 男孩子慌乱地摸着大腿,却摸到那把刀,他的手不动了,身子抖得厉害。 男人挑了挑枪口:“你虚岁十七,周岁十六,对吧,四寅?” 四寅脸色煞白,愣了半天,才想到点点头。 男人收起枪,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按下,咔嚓弹出刀舌,扬手猛地 扎进死猫的脖子,挑起来,扔到湖里。男人掂着刀,擦拭几下:“看到了?” “看到……了……”四寅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末了,男人说:“我不是逼你,我也是没办法。” 父亲这么一说,四寅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爸,我不去。”孩子说。里屋传来咝咝的干咳声。“妈的病没好,我……” “你妈的病有我,不用你惦记。我都跟你三爹说好了,人家可是舍了老脸,容 易吗?唉,容易的事,一辈子碰不上两次。” 四寅低下头,心里琢磨着那个拿枪的人。 “四寅还小,能行吗?”妈一说话,四寅就觉得嗓眼里发苦,药渣子都把妈的 胃浸坏了。 “怎么不行?他三爹进厂时,也就跟四寅一般大。” 四寅突然站起来:“爸,我不能去!” 父亲的身影足足比他高一倍:“为啥?!” “我就是不去!”孩子脾气倔着呢。 母亲说:“四寅,坐下!听你爸讲!你爸说的,你得听着!他为你好!” 四寅闷头坐下,裤兜里塞着那把弹簧刀,硬生生戳着他的肉。 “这孩子,死脑筋。哎,今天的钱呢?多少?” 儿子从兜里掏出四张十元的,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上衣口袋,那里装着 两张崭新的百元钞:“找零的还在我身上。” “这么多?” “我多要了点儿。下午又顺捎了两个。” 父亲盯着他,儿子突然扭过脸:“爸,刀我不要了……” “咋了?” “我捡了一把。”儿子摸出刀,噌地弹出刀舌,“策子的,我借着玩几天。” “策子家的碟子,少看!不务正业……”这一整天,儿子预备了好多话,等着 父亲来问,但父亲接过钱去,话就没了。父亲数钱的时候很快乐,也很痛苦。快乐 是这钱来了,痛苦是这钱马上要花出去,省不下一分的。省不下钱,父亲很痛苦。 更痛苦的,是这钱要用来铺家里病的和儿子的将来。三爹那儿,父亲一个劲儿地说 他花了一百二十块钱。小麦九毛五一斤,整整一麻袋小麦啊,儿子想也没想就扔了。 父亲吸着自家烟叶,铜质的烟锅,燃着咝咝的火星,空气中一股辛辣呛鼻的烟草味 儿。父亲刚吸两口,母亲便咳嗽起来。父亲于是走到院子里,蹲在墙角,火星比先 前更亮。父亲的身子隐在满天的繁星下,儿子跟着走出去,思考藏钱的地方和明天 一早的事。烟杆是爷爷留下的,父亲当它是一块宝。鬼子进村、“维持会”、淮海 战役、红旗公社向阳红大队的,爷爷就贪这一口,烟袋子别在腰上,解放军用手榴 弹,爷爷就用烟杆敲着青砖,说着和四寅无关的事。四寅在策子家看过一张碟,碟 子里的女人光着屁股,在床上叫唤着。四寅觉得女人不是这样,妈妈更不是,明天 那个女人是吗?他不知道。 “大了,要说媳妇……三间瓦房是要盖的……你三爹要退了,厂里进个人,容 易嘛?都是护钱的主子,你是抢人家的饭碗!”父亲磕着烟锅,句句刺心。 “爸,妈的病要多少钱?” “你问这个干吗?” “我问问。” 父亲叹了口气,沉默着。 “爸,工钱多吗?” “每月八百。人家管一顿饭。” “够我妈的病钱吗?” “不够。” “爸,咱家为啥不包个塘子?策子说,挺挣钱的。杨胖子家——” “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睡地摸天,小孩子,都想好?好从哪来?偷吗?抢吗?” 儿子打了个冷颤。 “睡吧。过几天,跟我一块儿找你三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