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寅以前去过一次水泥厂,不是去看他三爹,又记得好像是的。一扇扇蜂巢似 的窗子虫蛀般嵌在腐烂后结痂的楼身上。一群泥人围在一辆拖拉机旁边,进进出出, 工蚁似的,看不清脸,那脸洗了,肺叶里也是扎了根的粉尘。有一天病在床上,也 是干呕似的咳嗽,跟妈妈一样。父亲说的,恐怕就是这种工作。 四寅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把两张百元钞收在床底的铁盒子里。铁盒子咣咣咣响, 盛着两块清朝的“龙洋”和二十三枚年代不一的铜钱。他把钱压在银光光的大洋下 面,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睡不着。 向日葵朝两岸整齐齐地铺开来,衬着秋日里金色饱满的稻穗,深浅不一,给这 个早晨增添了成熟的韵味。河面寂静,空无一船,男孩盯着倏地钻出水面的游鱼, 他的刀一伸一缩,水泡咕噜噜地冒着,划出一个个圆圈。树荫下,汗液洇透了白单 褂,四寅没有钻到河里游水,他等着那个女人。 “哎!”一个女人腆肚叉腰,突然立在岸边。 “哟!来了!”男孩连忙跳到岸上,接过帆布包,几乎是把女人搀扶到船上。 “喂,你坐稳了!”男孩说,开始调头。眼下这条岔道是个死结,越往后越窄, 像收紧的袋口,最后在一条叫什么的桥底下消失了,分成三条引水渠。而四寅的船 是朝前撑的,越划前方越宽展。 四寅记得,那人交代过,他是一句偏话不能问的。 “你是哪个村的?”倒是女人先问了。 “双安村的。” “哟,离这三四里地,你一早出来的?” “嗯……喂!你坐正了。” 女人坐到昨天那只死猫的位置上,环抱小腹,像捧个西瓜。黄褐脸色,挽着发 髻,圆嘟嘟的胳膊,圆嘟嘟的手,圆口布鞋,白底浅花的七分裤,手里的白提兜鼓 鼓囊囊的。说了几句,见男孩不爱搭理,都截住舌头,一直摇到那块荒滩上。 四寅在湖上遇到一只水泥船。船突突突地驶过,一个老头朝湖里泼了一桶脏水, 一个男孩立在船帮上撒尿。船帮上涂着醒目的紫漆字:安全督察 1997.四寅一直盯 着那块避风的荡子,始终没见到那个黑影。调头时,男人突然闪现在身后,扶起女 人慢慢踩下船。男孩收起桨,立着,等男人开口。在他的等待中,那妇人紧贴着男 人的胸脯,滚圆的胳膊紧紧勒住男人的腰,哭泣着不动。男人轻轻抚摩着女人的肩 和背,全不顾及在场的男孩。 半晌,好像男人贴耳说了句什么。女人松开了手,身子也离开了,目光向这边 望来时,闪着凄然的光。突然,男人朝男孩招招手。 “买一床单被,一张厚席,再有,一副小灶,液化气的那种,还有——一条烟, 一箱白酒,有熟牛肉的话,切个三五斤,菜么,尽量买。”男人说,数出一千块, 又加上一百:“剩下的归你。” 女人突然阻止他:“不行的,有烟能看到……” “用液化气,我藏起来。” “我没胃口,不想吃。” “吃点儿。就一点儿。” “……” “去吧。”男人说。 “晚上呢?”男孩问。 “晚上再说吧。”看来,男人对他算满意的,目光似乎不像昨天那么冷了。 那个妇人突然说:“他太小了,行吗?” “婶子,我在这片湖上生的,没的事。” 女人不吭声了。望着她的男人。 “他小,没人在意……”男人刚走几步,回身又说,“说好的事,听懂了没?” 男孩把钱塞在裤兜里,用力点点头。 妇人舒了口气,俩人隐入芦花荡中。男孩摇了几桨,黑点也不见了。这一天晌 午,男孩在镇上吃了一碗豆腐脑、四块快刀芝麻烧饼。他喜欢就着泡酸的朝天椒吃, 一身热汗,哈着辣气,五脏六腑透出一股舒服劲儿。湖上水气重,辣气防潮。村上 的人一天三顿少不了辣椒,他爸喝酒时,一次能吃下半斤的鲜椒子。吃了饭,四寅 觉得天色尚早,路过街市时,他问了几样东西的价钱,谈好下午来取,便去马策家。 前年四寅进湖时,救过马策一命。马策这人很仗义,只要四寅张口,从不拒绝。 有一天,四寅问马策能不能帮他在镇上找一份工作,马策拍拍胸脯,答应了他,不 过要等到他爸当上正所长。马策他爸叫马师通,是派出所的副所长。马师通能喝一 斤半白酒吃半斤油煎椒,因为工作,马师通经常醒了不醉、醉了不醒,同样因为工 作,马师通要和马策的母亲离婚。马策说他爸宁愿在派出所打地铺也不愿回家。马 策的母亲在卫生院工作,有洁癖,家里一年到头被一种奇怪的药剂味包围着。马师 通受不了,他们闹过几次,也没什么结果,后来就不闹了,连腔都不搭,各干各的。 有一天夜里,马策小便时,发现妈屋里的灯还亮着,他就走过去瞅了一眼。他看到 母亲穿着一件白大褂,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配药面,嘴里好像咕哝着什么。马策 就明白了,他爸不回家还有其他原因。 马策今年虚岁二十一,凭他爸的关系,安排在派出所当联防队员。相比较,他 更喜欢和女朋友腻在家里,就他们俩,很方便。若母亲中午回家,他便打发女友回 自己家去,下午再来,趁大人下班之前再走。若马策下午有事,女孩吃过晚饭哪也 不去,就在家里等他来。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马策应该在家吧。 四寅透过门上的方孔,看到马策一边扣裤带,一边拉门。 “巷子里有别人吗?”马策翘着眼问。 “没呢。” 走进院子,马策插上门栓说:“妈的,一大早就要上工,有病嘛!抓什么抢劫 犯?谁他妈的想死?喂,待会儿再进去,小玉在呢。” 小玉是镇上“吴举人”家的小女儿。举人是“前清”的事了,据查确有此事。 镇西的“十里坊”中立着一块举人碑,这荣誉可保千秋万代,所以,即便过了一代 又一代,镇子人都称“吴举人家”。举人家两男一女,大儿子在民政所,二儿子在 计生办,父亲正为他的千金疏通关系,来年将是一名小学教师。毕竟是书香门第, 这招牌是要保的。吴家开了一户“鸿运饭庄”,官家大小席宴几乎全包。前不久又 开了一家网吧,女儿和她的三姨夫代为看管。用小玉爸的话说,就是“有点事总比 没事做强”。自然,马策成了网吧的常客。治安联防还有什么未成年人禁止上网的, 全他一口说了算。 “待会儿一块儿出去吃中饭。”马策说。 “我刚吃过。” “叫你去你就去,吃了能撑死你呀?” 四寅笑笑。马策一这么说,他都要笑笑。除了用笑容回答,他还真没法子应付。 “你刚才说的那个抢劫犯,是谁呀?” “庞大勇,抢了秦所长家,正逃着呢。听说,最近回来了。” 四寅摸钱的手疼得一颤。再要细细打听,小玉吱扭推开门——绯红的白脸蛋, 柔软的腰,柔柔的笑,那眼光好像暗水中安静的雌鱼。四寅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 个怀身孕的妇人。而小玉的小腹,在他的注意下的确有些微微的凸起了。四寅突然 感到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马策揽腰,亲了一口说:“中午叫你爸弄几条嫩鱼,野生的,啊?” 小玉不好意思地“嗯”一声。 “四寅,见过吗?” “听你说起过……” 四寅冲小玉腼腆一笑。他知道,自己很喜欢小玉这样的女孩子。马策也说了, 让小玉帮他介绍女朋友。他们又搂在一起,很强烈的那种吻。四寅闪开窘迫的目光, 心里直发慌。 “女人。真累……”不知为什么,策子叹气,走出院子。 “你下午不上班?”四寅问。 “管它呢。有事再说。” 四寅也叹气。这日子是和马策不同的。一天不做,什么也没有。撑船也是。撑 一天算一天,哪一天盼到头呢?黑河两岸的种田人,辛辛苦苦,把日子甩干了,也 就留下身后的一男半女。不定哪一天,身子一挺,两眼一闭,稻田里绿油油的,也 就是壮肥的料。这一左一右,半前不后的,他爸和他爷爷不就这么老掉的吗?这么 一推想,四寅才觉得那条小船是那么的无用,虽然天天照顾它,把它侍弄得结实、 耐用、干净,但是没用,靠它不能靠一辈子。现在又必须依靠它,要他下决心丢弃 它,去设计另一件谋生的事,他心疼,于心不忍不说,心慌意乱的,不知他的设计 能不能让他抓得牢固。除非有一条机驳船,不用桨,用柴油机驱动螺旋桨,功率奇 妙,拖沙装煤,入运河跨长江,多威猛,多赚钱!可四寅知道自己的家境不允许, 知道那是为自己设计的一个美丽的梦。和梦相连的是他永远不愿离开的这片湖,它 仿佛通了人性,感觉一疼,他也跟着疼,跟着动。他就这么被它痛苦地牵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