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中饭时,马策正和小玉嬉笑呢,马师通突然闯进来,狠狠地瞪着儿子:“去, 滚回所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像什么话?!”这话又像说给小玉听的。马策的脸 色更难看,抄起啤酒杯咕嘟嘟喝完,披起衣服,勾头往外迈。“穿好衣服!像什么 样?”马师通尖锐的目光一直把儿子送走,转身坐到四寅身边,拿竹筷撬开啤酒盖, 小玉为他满上一碗,怯怯地闪到一边。马所长拍拍四寅的肩膀:“还在湖上跑呢?” “嗯,在湖上。”四寅有些不安。“遇到生人,盯仔细点儿。”四寅的手直发抖: “生人?”马师通扭头说:“小玉,再拿一瓶来,你爸死哪啦?”小玉红着脸说: “去网吧了。”马师通继续说:“一个抢劫犯,右肩有块刺青,三十岁左右,身高 一米七五。接人时,注意一点儿。他身上有枪……”小玉又满酒。“账算我的,一 会儿记上。”小玉点头,舔着一对小虎牙。四寅希望马师通能对他将来的工作发表 一下意见,马师通一句没提,老叫嚷着破案。四寅知道了,马师通和属下一直在抢 劫犯的岳父家周围布控,但毫无收获。四寅突然想到今天一早见到的大肚子女人, 那一块块耀眼的向日葵地,那女人贴着男人胸口抽泣的样子。 马所长听了一会儿手机,突然吼道:“什么?病了?!晚不病早不病,非这时 候病?叫马策去!就说是我说的!” 午饭后,四寅在讲好价钱的摊子上备好东西,托一个伙计帮忙捎到船上。在渡 口,四寅安置妥当了,正准备离开,一艘小巡逻艇突突突地驶来,朝岸上的人打着 招呼。巡逻艇减慢速度,突然一扭身,撕开厚实的水面,加速向白茫茫的湖心驶去。 “哟,杨胖子家的还没搬完?!”一个正泊船的渔人问。 “啊,没呢。”四寅胡乱应道。 这时候,天色阴下来,黑压压的云团正从东北方向铺滚而来。雨的气息被风吹 开,可更浓的气息笼罩了整个湖面。云团堆积着,翻滚着,行走了几百公里,这时 正从数百米的高空俯冲下来,张开的羽翼像一架架巨型轰炸机,腹下携带的雨弹膨 胀得要死,似乎要把整个小镇砸个底朝天。小船逆风行驶,正预备承受暴雨的第一 波袭击。风越来越大,小船迎着浪,一点点驶向那块巨大的终归要被暴风雨吞噬的 芦苇荡。 越来越高的浪头席卷了船帮,风嘣嘣啪啪撕扯着苫布和衣物,男孩尽量压低身 体,减少风的阻力。更浓密的雨阵正在袭来,男孩换上一件大号的硬邦邦的黑雨衣, 反穿,扣紧雨帽,光滑得好像甲壳虫似的雨布摩擦着皮肤,他感到暖和了许多。耳 孔里胀满了风,铺天盖地的都是烈风。风聚成一只粗糙的手,揉他,搓他,强压着 他。他的脸像突然被谁顶撞了一下,接着,整个天空轰一声塌陷下来,塌了,掉到 湖里了!暴雨冲撞而来,湖水顿时沸腾,无数银闪闪的钢钉蹦蹦跳跳弹射、爆裂, 发出柴油机那样的轰鸣。隆隆滚来的爆雷声钻心彻肺,男孩闭上眼,机械地划、划。 等他眯起眼,摆正方向时,看到从天穹刺向湖心的一道道闪电。天更暗了,闪电劈 开漆黑无底的云团,像一把利刃插入滚沸的湖水中。 那个男人的身影接近了,向他招着手。男孩觉得奇怪,只有习惯水边生活的人 才有如此好的视力。男孩抛下铁锚,穿鞋跳进水里,水没至膝盖、裤子和雨衣附着 腿,像第二层皮。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闻着泥土和芦苇的气息,踩实了,才动手 搬东西。风大,水又冷,也许是划了一路,他倒不觉得冷,但水位齐腰时,男孩哆 嗦起来,只好脱掉碍事的雨衣,戴上斗笠继续搬。 当他把卷起的席子递给庞大勇时,发现他把衬衣脱了,光起上身,右肩上,赫 然刻着一块斧头状的刺青。男孩闭上眼,听到天边滚滚而过的雷声。 “快!快!给我!”男人冲他喊道。 男孩迟疑一下,回头望着他的船,他已经到岸了,而船仍在大风里漂摇着。他 不得不小心水底的芦苇茬,一旦刺透脚掌,灌进了水化脓,那就麻烦了。男孩用脚 掌不停摸索着淤泥,避开那些碎玻璃渣子、石块和齐膝深的水藻。递液化气罐时, 男孩清晰地看到男人背上碎碎裂裂的雨钉子,他甚至听到胸腔里空洞的回声。突然, 男人一脚踩滑,罐子落到水里,一头还在男孩手里,男孩托着,忽然轻松了,男人 歪了歪嘴,瞪着他。 “是这样……”男孩示范着,借水的浮力,将液化气罐拖上岸。 庞大勇的脚掌被扎透了。在草棚里,男人噌地按出刀舌,撬开瓶盖,嗞嗞地浇 些白酒在手上,也把脚掌浇透了。男孩生生看到男人把一小截鲜红的颇似牙签的竹 尖从脚掌的肉里一点点往外挑拨。血汩汩而出,挑至一半,男人丢下刀,又嗞嗞浇 上一些酒,酒冒着白烟。男人扭曲着脸,头上、身上的水一直在滴。他抹了把脸, 擦了擦上身和胸脯间竖起的一丛黑毛,咬住脏兮兮的毛巾,捏住竹尖的一头,哇哇 地痛叫,拔了三下,拔出来了。放在眼前仔细地瞅,啪地掰成两段,丢到草里: “妈的,就这么点破东西,能要人的命!”男孩扭过头,闻着干草和朽木的气息, 鱼腥味若有若无。这时雨声更大了,密得透不过气来。两人面对面坐着,男孩看到 他又找了一块碎布,垫在脚底,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婶子呢?”男孩打破了沉默。 男人指了指右边的一间草房。 “晚上还回去吗?” 男人垂下目光:“算了,雨大。” “吃的呢?”男孩瞟着他右肩的刺青。 “有鱼。我逮的。四条黄鲇。一块儿喝点儿?” “我不会。” 男人抄起身边的酒瓶,一仰脖,男孩看到他的喉结滚了一下,又滚了一下,然 后停止了。男人咬着嘴唇,瞪着他,突然张开嘴,哈出一团团酒气——脸上的寒意 不见了。 男人递过来酒瓶:“来一点儿。” 男孩犹豫着。 男人的手仍旧不动,停在半空中:“像个男人。来一口!” 男孩便学着他,让自己的喉咙动了一动,但被呛了一口,满脸的泪水。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男人说,接过酒瓶,放在一边,又取过一件干衣服, 顺手擦了擦身,穿在身上。 “我得回去了……”男孩拿起雨衣,扭头望着战栗在狂风中的芦苇荡。 “你穿的是谁的雨衣?” “我三爹的。” “一看就知道不是市面上买的。” “我三爹以前当过兵。” “他现在做什么?” “在水泥厂做装卸工。是工长。” “水泥厂离造纸厂挺近的吧?” “隔着两道街……”突然,男孩问:“你是邻村的?” “是啊,听口音不像吗?”男人好像笑了一下。 男孩脱下湿透的球衣,他没带干衣服,只好光身穿上雨衣,刚要走,男人突然 喊住他:“给你的。”男人扔过来一样东西。一沓硬邦邦的钱。长这么大,他从来 没摸过这么厚的一沓钱。有好几千呢。要是换成几张的,男孩说不定马上还给他, 可现在,男孩发现自己竟然犹豫起来。 “拿着,省得我一张张地给。” “明天……明天要我做什么?”男孩有些紧张地问。 “带点儿吃的来。要镇子上最好的。” 男孩答应一声,接过钱,却发现雨衣里根本没有口袋,他只好塞进一只塑料袋 里,束紧了口,又觉得不牢靠,拿湿球衣一层层包裹住,拿在手里,傻乎乎地站着, 等待男人的话。 “我叫庞大勇,你叫我大勇吧。” 他记性一直很好,可这一次忘了。男孩第一次忘记把船桨卸下来扛到房檐的门 后放好、收牢。透过雨声,他又听到母亲的咳嗽声,这让他想起阳光下母亲晒太阳 时一脸无辜享受的表情,母亲的手也是那样的白,骨节处闪着那种柔弱的寒光。毛 玻璃上,雨点飞溅上去,借着光线慢慢蠕动着。男孩走进自己的屋子,打开灯,刚 脱下雨衣,心就颤抖了起来。 他来不及搭挂雨衣便插上门,掏出腋下的塑料包,抖开,是报纸裹着那一沓东 西。男孩抹了抹手,小心地展开,不错,是那种新新鲜鲜的颜色,齐齐整整,透着 生的力量。他抖着手,一张张地数,整整五千!门外突然传来动静,男孩连忙把钱 合起裹到报纸里,塞到席子底,胸口憋得要命,一整天淋的雨一下子都从毛孔里钻 了出来。男孩闪开一道门缝,对面的门窗掩得死死的,还是那块窗玻璃,稀薄的亮 光似乎营造出一点儿轻松。这时候雨小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男孩舒了口气,刚要 插门,对面的门忽然吱扭一声拉开了。 “爸……” “你三爹刚走。等了你半天了,怎么才回来?这半天你都忙啥了?雨这么大, 啊?” 四寅的喉咙发紧,痰腻着,他咬着牙,吞咽几口唾沫,两条腿空虚得要命,身 子像悬浮在半空中。 “到策子家玩了一会儿……” “少去人家!别指望沾什么光!后天,跟你三爹到厂里去,听到没?” 四寅望着父亲瘦削的脸,不作声。雨衣滴着水,四寅闻到一股子霉味,从屋子 的某个角落里散来。那只小铁桶收藏在床底,穿了三年的那双球鞋早露绽了底,又 给老鼠啃出三个洞。他不忍心惊动它们,欢天喜地结网的蜘蛛,或者壁虎蜈蚣臭鱉 子什么的。 “妈好点儿了吗?” 父亲打着哈欠,挨着席沿坐下了。父亲居然挪动几下屁股,似乎想试试蒲垫的 弹性。四寅紧张死了,直淌虚汗。突然,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问:“你这几天,天 天都泡在策子家?”四寅躲开父亲的目光,就像躲开庞大勇的目光一样。25瓦灯泡 灼热地烤着皮肤,雨衣浸透了水,就像过油的小黑菜,一会儿,地上洇满了一摊。 男孩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不然,他拿不准父亲的目光最终确认了什么。 “策子家挺有钱的。”四寅说。 “再多的钱也是人家的,办不到的事情不要瞎想,想了也白想。他爹是派出所 所长,从牙缝里挤一点儿也够咱家吃上一年的,可你爹呢?你爹一个月的伙食抵不 上人家一顿午饭钱!人家是有钱人,咱是穷人,穷人和有钱人是不能比的,懂吗?” 四寅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突然说:“爸,咱家缺钱吗?” “废话。连死人都缺钱。” “策子说他能借给我……” “你向他借钱了?” “没、没有……我只是随便说了说……” “他家的钱,少借!你爹再穷,也犯不着借他家的钱!” “爸,策子挺好的……” “就因为你救过他的命?”父亲这么说时,像在自言自语,“去年年初倒想借 点儿的,你四表舅说要搞化肥,一袋化肥批出来能赚五块呢,一个月总能批个百八 十袋的……唉,算了,以后再说吧。” “爸,那妈的病……”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红旗”牌香烟,擦火柴点着,闷了一口,吐烟时像拉 着一口破风箱,喉咙里跑着铁丝。四寅突然想到了,他兜里还揣着一包好烟呢。 父亲瞅着烟盒看了半晌。 “策子送的。” “这烟得十块吧。” “策子说是二十多块钱一包。” “唉,这包烟,抵上半麻袋小麦!”父亲摇着头,轻轻撕开塑料封条,取出一 支,看了看精致的商标,放在鼻子下仔细地嗅着,仿佛是新鲜的稻种,黄澄澄的。 “进了厂,要学着做事,懂吗?” 四寅默默点了头。 “你妈身子不妥,不能上工。以后,逢事多听听你三爹的主意,他混了这么多 年,坎子不知趟过了多少,要是没他,你这辈子只能待在乡下刨地!” 四寅的眼前,立刻弥漫着水泥厂巨大烟囱排放出的滚滚烟尘,每日每夜,遮天 蔽日。 “你爹刨了大半辈子地,就为了让你有一天不刨了,换个命活!” “爸,你不是说要给我买一个城镇户口吗?” “你三爹说那都是骗人的法子,这年头,什么都害人,农村人挣几个钱,容易 嘛?汗滴里砸出来的!一张嘴就呼了去,有了户口,一样没工作,还不一个理?唉, 原指望你身子好,能验上兵,一走百了,可一查,这黑河两边,七个村子没一个验 上的!上个月,活蹦乱跳的三个男娃,才八岁就得了白血病!你三爹那个村就有一 个……” 四寅记得,早些年妈妈就想搬走的,她的三分病,一分是水泥厂的烟雾,一分 是黑河的水,还有一分是多年的辛劳。可去哪儿呢?城里?不可能。城里的厂子一 片片地倒,哪有插脚的地方?外出打工?三爹常说“金锅门、银锅门,不如自家的 泥锅门”,再说有妈的病,爸的身子也不太好,一到日落就想往床上歪。别的村一 样的水一样的地,一样的活法一样的命,逃是逃不掉的。认命?妈和爸是认了一半 儿,因为还有四寅,于是没认到底。既然没认到底,四寅就有希望。但四寅的眼前 老晃动着那把弹簧刀,庞大勇的青砖脸在刀光里时隐时现,就像谜一样,解不开, 溶不掉,更放不下。说的有用吗?窗外的雨掉到死寂的夜里,黑得像黑河的水。 “以后呢,爸?” “跟你三爹好好干。” “然后呢?” “像你三爹那样。” “再往后呢?” “攒了钱,娶妻生子。像你三爹那样,当个工长,也能吆三喝四,风风光光吃 上几回!” “像臧老板?” “臧老板?”父亲突然迷惑了,他的想法,还没触到臧老板一毫一毛呢。 “换了往年,这么想也没错,可现如今,厂子都是自己家的,他姓臧的有什么? 不就有钱吗?要是有一天咱家的祖坟冒了白烟,咱家四寅就不能显一显、露一露、 当个什么老板经理的?也雇上一伙人,比他臧老板威风多了!买城里最好的房子, 下城里最好的馆子!还要买一辆最好的轿车!怎么样?咱也不比策子他爸差!他是 官,咱是民,可有了钱,一样!一样!”说到兴奋处,四寅发现父亲的黑铜脸上泛 起少有的红光,潜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梦想,似乎在这间小瓦房里实现了。 “那以后呢?”儿子又问。 父亲突然愣了。他的目光,已经饱含了以后的一切。 “唉,你爸是看不到那天了,你妈更看不到……”父亲突然悲从喜生,眼前这 漆黑中的落雨,更增添了一缕悲壮而凄凉的意味。 “别忘了到时候在我坟上,烧些纸钱,吱几声,让我听到,高兴高兴。高兴… …” 父亲拿袖口擦拭眼角的浊泪,艰难地直起腰,慢腾腾走出屋子。 房檐下的滴水一颤一颤的,不忍落地,透过微弱的光亮,儿子听到院子里传来 落寞而悠长的虫鸣。雨衣孤零零地挂在门后,像一张掏空了内脏和骨血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