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水泥厂上班的事,四寅要先跟庞大勇讲明。三爹在水泥厂,是一伙水泥工的 头子。三爹的话不多,嘴唇左下方有一颗黑痣,黑痣上一绺黑毛,听人说话总时不 时捋几下,以示那颗黑痣的富贵。三爹的腿不好,走起路来两腿间能容得下一条小 母狗,一双粗布黑鞋,粗布裤子用一根旧红皮带胡乱扣上,有时候是一根粗绳子。 他的裤裆从来都是拉链的自由,洗得发青的大裤衩在长条凳前十分晃眼,沾着几颗 白米粒。三爹刚进厂时是一名搅拌工,搅拌机不大,输送带却有三十多米,一直通 到三层楼高的铅灰色烘干房里。他知道的就这些,脑子里重复想的也是这些。 湖上凉风习习,太阳升得老高,驱赶着水面看不见的寒气,时时漂过半截嫩柳 枝,近岸的地方泛着厚厚一层落叶,还是青的呢,怕是永远回不到树枝上了。临近 中午了,空气鼓动着热气,四寅脱去夹克,可风一来,感觉真不是夏天的风,若太 阳一落山,湖上冷得刺骨,得穿一件单袄了。 一条柴油机驳船快速驶来,四寅看到马策冲他招手,他挥手回应,望着马策身 边两位穿制服的民警。这条河道距离前方的蒲苇荡并不算远,交叉着三个弯,是翠 鸟、斑鸠和点头红的巢窝,混合着腐烂的草根和芦苇的气味。四寅鼻子发酸,前天 的一场暴雨将他淋得感冒,驳船的机器声和这酸味同样令他难受。 “四寅,你在这干吗?”马策抬手遮挡着阳光。令人不安的是他同事的眼光, 三十来岁,冷飕飕一直盯着四寅。 “我……看一个塘子……” “你家要租塘子?” “嗯。我爸让我看看……” “看好了吗?” “没呢。没合适的。” “需要的话找我,我跟郑镇长打个招呼就行。” “不用了。” 马策笑着,那笑容在空气中突然就消失了,他转身问身边的同事:“这块地儿 有鱼塘吗?” “估计没有。”三十来岁的同事说。船缓缓靠近。四寅摆过船头,避开,几乎 打了个照面。另一位民警的眼光一动不动,像牵着一条直线。四寅觉得浑身不自在。 “四寅,这一带是荒塘子!你不知道?!” “我爸嫌别的塘子贵!他想自己开塘子!省钱!”四寅应道。 马策回过头,示意同事开船:“需用钱,告我一声!湖上,遇事说一声!” 四寅本想把进水泥厂的事告诉马策,但驳船已经驶远了。卷起的浪纹轻轻晃动 着船帮,四寅目送着机驳船驶远,耳边是一阵狂乱难抑的心跳声。 见到庞大勇,四寅像做错事一般,勾起头,捧出那沓钱:“我要去上班了…… 不能接你和婶子,钱我还给你……” 庞大勇斜眼瞅着:“跟你三爹干?” 四寅点点头。 “也是,老这么在湖上漂,总不是法子。那个水泥厂,也不咋地啊。嗯,这钱 你收着,自己用不着,留着给你三爹。” “我三爹?” “以后再告诉你吧……”男人一笑,不容解释,将钱塞回四寅的挎包里,又在 拉链上按了按,“我这人,送出去的东西,不喜欢再拿回来。” 这时,女人已把东西整理好,慵懒而依赖地望着她的男人。风扫过蒲苇荡,哗 哗哗地响,更细密的远处,芦苇如护卫者的刀戟,静立不动。四寅突然想到什么, 跑到水边摘了许多嫩柳叶和芦枝,编作一只草帽子,戴在头上:“没别的事,我先 回去了?” “送人一早一晚,不耽误你上班。我有点儿事,要出去几天,可能……一星期 吧。”庞大勇噌地按出弹簧刀,“回来时,我把刀放在你家门檐的凹槽里,早五点, 我在桥上等。这事,一定记牢,不能透气,透气就完。” “白天,湖上有巡逻艇……你和婶子,今晚回去不?” “今晚凑合一夜吧,明一早你过来接我。” “几点?” “越早越好。” 所以,第二天直到十点多钟四寅才到水泥厂。厂子正在修建两栋新厂房,到处 是忙碌的电焊工和建筑工,太阳火辣罩顶,切割机吼得人头皮发麻,光簇一闪一闪, 火花飞溅,像无数的红虫子。四寅小心翼翼踩着电线和钢板,沿着松软的沙土路向 灰蒙蒙的五号仓库走去。 三爹胡永贵眯着眼,耳上夹着两根白纸烟,蹲在门后的方凳上嚷着记数。工人 们围巾遮头、口罩裹面,两个站在四五米高的水泥垛上放货,下边竖着一节板梯, 装货的顺梯子踩上去,转身弓腰,用脊背接过水泥袋,提臀,哆嗦一下,袋子便稳 当当移到肩上。他们动作娴熟,步子不紧不慢,身后扬起的水泥灰弥漫着整间仓库。 “四寅,拿着这个,记个数。”三爹一见四寅,跳下方凳说。 四寅接过圆珠笔,在一行行“正”字后面继续划着正字。 “六子,给他拿三副口罩!”三爹吆喝一声。 午间吃饭时,三爹唏嘘长叹,说起往事。三爹从部队退伍,原是留在城里的。 有天晚上,他的母亲喝下半碗“敌敌畏”,沿着门槛摸出院子,她在小河边挣扎了 一会儿又爬到村头的小路上,一个在县城工作的后生发现了她。三爹便舍弃食品厂 的工作回到镇上,驾一辆三轮机动车为煤炭公司运煤,守着母亲。当时三爹二十八 岁,母亲端着一只空碗,要他娶镇上的一位小学老师,三爹只好答应。后来,三爹 迫于生计进城做工,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喝农药了——连瓷碗都端不动。死时,一手 攥着三块洋钱,一手握钢笔——三爹当兵时用的。三爹说,人这辈子,差不多就行 了。差不多,意思是有三间屋子,有儿有女,有酒有肉。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上海打 工,小女儿和四寅同年。四寅觉得三爹就像说梦话一样,缩蹲着身子,时时咳嗽几 声,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愁苦,也说不上快乐。对着阳光,蹙眉凝神,泰然自若地 呼吸着空气,偶尔发一会儿呆,突然掸掸衣服,噌地直身,抄手就走,不给自己留 下半点退路。 午后,臧老板来了。三爹立刻把四寅拉到一边,自己拿笔记数。装车人的步子 稍稍一顿,又都停了下来。臧老板哼哼哈哈吩咐着,三爹弓身不住地点头,臧老板 的目光最后落在四寅身上。 “这是我跟你说的……四寅。”三爹腰弓得更低,抢先道,“喊臧老板。” “臧老板……” “嗯,身子骨倒结实。”臧老板在四寅的胳膊上捏了几下。 三爹摆了摆手,其他人继续干活。事前,三爹曾告诉过四寅,不能喊他“三爹”, 要喊“工长”。四寅就依三爹的话去做,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二十啦?” “十九了。”四寅应道。 “跟老杜说了吗?” “说了。”三爹小心应着。老杜是人事科长。 “总数不变,你看着分吧。”臧老板说完就走了。 七月后行情进入淡季。四寅听到有人议论了,也没啥,也就是钱多钱少的事。 每月就发那点儿货,多添一个人,到手的钱自然少一份,可碍于三爹的面子,私下 议论罢了。这些天四寅累得不轻,在别人眼皮底下,想躲也躲不了,明知四寅年纪 小,活儿却和成年人一样。一天下来,四寅要挺直脊背就得贴墙站五分钟。水泥灰 沾在皮肤上倒也罢了,怕的是钻到鼻子里,到肺里,凝结。晚饭时父亲特意买了半 斤猪头肉,打二斤烧酒,破天荒给四寅倒了半碗。这也算个仪式吧,儿子有了工作, 有了工作就能像大人那样了。四寅的饭量不增反减,嚼着肉片,咽着像炭灰。四寅 记得每天回家摸一摸门檐上的凹槽。空的,空得像这夜晚,天不亮便起床,骑车三 十里地,三十里沙土路再回来,一肚子酸水和水泥灰,掺在一块,不硬不涩才怪呢。 “日子一久,就习惯了。”母亲说。 “哪有容易的事?你三爹就这么过来的,你比你三爹强?” “爸,我还想撑船。”儿子倔强道。 “换了往年还行,可这年头,撑不久的……” 四寅倒觉得,装卸这活儿也是不长久的。白天里,那伙人灰虫一样聚集在仓库 四周,而车间工人几乎不正眼瞧他们一下。不论有无姿色,凡女人经过,灰虫们便 齐声尖叫,招引她们的白眼或恶骂,而灰虫们却将这当成一种奢侈的消遣,得意洋 洋。最快活的事情就是听到机器车嘶哑的轰鸣声,一伙人就像注了兴奋剂一般,蜂 拥而上,这其中最失落的要数四寅了。他默默数着水泥的袋数,直到将那个巨大的 铁槽子填满。 “换了我,他们还不许呢。你以为他们愿意啊?不愿意的!”父亲抹着油嘴说, 吞着一块肥肉。 “跟你三爹好好干,听着了吗?” 母亲不停擦拭额上的虚汗,她小心挑拣一块肥肉,夹在儿子碗里。儿子默默地 垂下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这几天,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咳嗽声少了,但持 续的发烧真把她折磨坏了。 “爸,送我妈到医院看看吧。”儿子近乎乞求地说。 “你别管了,你妈没事。” “四寅啊,妈歇几天就好了。医院是说进就进的?进了就别想再出来!” 因为恐惧,妈是不愿到医院的。妈的恐惧分为三种。一是钱。二是消毒水味。 三是诊断结果——妈觉得,一天不出结果,她就能多撑一天。但是,四寅常听到妈 妈说她撑不住了,再撑下去她真会死的。爸爸就呵斥她。妈妈默默地哭,一边抱怨 命苦。后来,爸也不吭声了。妈妈边哭边颤抖,身子摇晃着,四寅忙把她扶进里屋。 父亲坐着不动,苦着脸,默默地喝他的酒。 妈妈缓缓落座,一只手紧捉住儿子的胳膊,一只手无力招摆着,示意儿子走开。 她不愿意让儿子看到她受苦的模样。她的疼痛,因儿子在场变得更疼更痛,她接受 不住。儿子却挨近她坐下。儿子是想陪伴她,减轻她的痛。母亲变得更弱,无助地 喘大气,却始终不能让呼吸顺畅,她的平静是不可能的了,素白的额上腻着一层虚 汗。蛐蛐在角落里短短地叫,老鼠窸窸窣窣地响动着,白色的粉灰因受潮脱落得不 成样子,灯泡的线头隐藏在光晕里,四周是阴冷的、因潮湿而生长的霉菌气息。 妈妈用力揉搓着前胸,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妈,疼吗?” “疼。” “哪儿?” “这儿。”母亲指着胸口四周。 忽然之间,四寅发现从前在母亲身上闻到的香味不见了。那是一种淡淡的檀香 皂味。透过棉布和衣领,他努力寻找,毫无结果。四寅的目光穿过油漆剥落的窗格 子,落在父亲宽大的背影上。 “还疼吗?”四寅替妈妈揉着。 “好点儿了。你爸呢?” “喝酒呢。” “你上班了,你爸特别高兴,让他好好喝几盅。” 四寅拿手背试了试妈的额头。他彻底明白了,现在的母亲成了一截通身滚烫、 没有气味的塑料物。一阵阵抽紧的恐惧感涌上来,这恐惧远远不止后来三爹说起庞 元几的事。因为四寅活得鲜亮,再多的恐惧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像隔着一堵石 墙。而此刻,这恐惧来自他血液的深处。蛐蛐的叫声停止了,黑河里,隐隐约约的 蛙声长短不一。 “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吧。” “妈,我想问你件事。” “问吧。” “看看大夫吧。爸不让,我带你去。” 母亲突然睁大眼睛,瞪着儿子。 儿子并不回避母亲的目光:“爸没钱,我有。” 母亲的目光一下变软了,她抚摩着儿子的手,脸上甚至露出了微笑:“说你小 吧,你长大了,说你长大了吧,你还是个孩子……” “妈,真的。” “四寅啊,妈知道你领了一个月工资,可妈的病,钱是治不好的。” 儿子哑了口,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突然,儿子疾步走出屋子,回来时,胸 前捧着一只红铁盒子。儿子慢慢走到母亲身边,将铁盒放到她膝上:“妈,明天一 早我就带你去医院看病。”这时,父亲也起身走来。檐外一方窄窄的天空,暗蓝的 暮色被他的身子削成了两片。 “四寅,铝盆的水晒一天,新烤了两壶水,你掺着洗,早睡,明儿早起!” 四寅抖着手,取出一张旧报纸,搁在一边,然后是一只塑料袋,袋子打开,是 报纸紧紧包着的那块东西。四寅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脸,慢慢、慢慢地将它揭开。父 亲因为喝了酒,眼睛发红,看东西有些散光。 “妈,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纸包展开了。父母双眼瞪直,脸色一时变得煞白。 这天,胡桂花上班不久,外面有人来喊她。 马师通穿着便装。另一个不是,一身警服。两人一长一短,站在废仓库后面的 一块土堆旁边。不远处立着一台骨架似的输送机,日晒雨淋的,阳光在上面走成了 一缕缕深褐色的纹斑。 “庞大勇找过你吗?”马师通问。 “没有。”胡桂花声音很低。 “有没有什么情况?” “没有。” 另一个收起笔和纸,紧皱眉头。 “庞大勇的事,上面追得很紧。希望你好好配合。” “嗯。”但是,胡桂花的目光有些茫然。 “没来电话?一个也没来?”另一个问。 胡桂花摇摇头。 “这些天你一直不在家呀。”马师通盯着她。风掠过洋槐,光影和碎斑跟着摇 晃起来,摇得很碎,呼啦啦一阵阵响着。 “我跟臧诚在一块……” 两人对望一眼,似乎对胡桂花如此低的声音十分不满。 “你对我们做过保证。”民警说。 胡桂花望了一眼马师通,目光落在制服口袋上:“他叫我去的。” “他叫你去你就去?”看来,制服有些生气了。 “他是老板。” “老板怎么啦?” 马所长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你们住在哪儿?” “你们都知道,还问我?……”胡桂花也不满了。她有了情绪。她一有情绪, 要么上床,要么上吊。 “好吧,既然你是这个态度,出了意外,谁也帮不了你。” 胡桂花十分不屑地哼一声。看来,她根本没把这个意外放在眼里。风紧紧裹起 她的纱裙,十分耀眼地呈现出两条斜斜的内衣纹路。旧仓库一带胡桂花不常来,她 撩起裙角,避开野枣刺和荒草,小心踩着侧面的石牙路。这儿原是篮球场,两个破 损的篮球架仍在。今年雨水多,青草长势汹汹,分泌旺盛,很快掩实了荒地,水灵 灵的嫩叶让胡桂花想到自己愈见丰沛的未来。 前边围着一堵砖墙,穿过砖墙拱门便是新建的六车间,胡桂花每次经过这里, 心情都十分复杂。当初,这里还是一块荒碱地,每晚夜班她和庞大勇偷偷跑来约会。 如今的回忆让她既宽慰,又痛苦。庞大勇现在在哪,她不知道。她把她知道的都告 诉了马师通,而他总以为她在撒谎。胡桂花觉得,她有什么谎可撒的?半年过去, 庞大勇一个准信都没来,他是一个绝情绝义的人,已经把她和儿子忘了。听说他弄 到许多钱,可没有给她和儿子一分!这让胡桂花更生气。胡桂花就想让庞大勇看看, 没有他,她照样过得挺好,更好!她第一次冲臧诚撩起裙子就是这么想的。她这辈 子,能值得她认真一次的男人不多,顶多也就三五个。认真有坏处吗?没有。庞大 勇一次也没有,她就是这么认为的。人家都说臧诚为富不仁,但胡桂花认为那是别 人的事情,只要臧诚对她好就行,别的她不管,她也管不了。她向臧诚要什么臧诚 就给什么,只要他办得到,但庞大勇不是这样。庞大勇总想着以后怎么办,有了孩 子怎么办,孩子长大了怎么办,自己老了又该怎么办。但有时候,她也会想到庞大 勇,毕竟婚后有一段日子,他们还是很快乐的。